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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0期 本期30244版 当前A4 上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21-10-19

云水思南别有天

  

□杨清博

 

  思南以一场豪雨迎接了我们,也把自己打扮得云垂雾重、八方烟霞,仿佛有无限心事,却深藏城府,隐而不发。

  到达县城,暮云叆叇,已近黄昏,这天正是当地赶场的日子,县城沿乌江的那条长街虽被疾风骤雨吹打得一地狼藉,却仍然川流着忙碌的人群。这千百年的乌江河畔,从第一场集市开始,不知道场期可曾变过,不知道街市可曾易址?在这山城的岁月里,时空的坐标系稳健而又显著——那高山上岩石的色调,那山顶上云层的厚薄,那江边礁石的深浅,都是这里的时空坐标,不要说世世代代的土著居民,就算匆忙来往的商旅过客,也会在心中烙下深深的痕迹。

  乌江边的小城,总会有些神秘感。首先是山,遮天蔽日,威风凛凛,万丈高崖崔嵬怪异,巨石嶙峋,草木稀疏,整座山好像压在人们头顶,雄赳赳气昂昂,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非冲出谷外难以化解。再就是河,眼前这条幽浪滚动的乌江,历史上又称为黔江,不管是“乌”还是“黔”,在色彩上都跟黑有关,我看这条河水深不见底,且一路高峡相伴,阳光常被挡在山外,这名字也适逢其宜。

  城市就在山水之间,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只有深耕繁育,密密麻麻。北宋词人柳永称钱塘“参差十万人家”,用来形容这峡谷里的山城也合适。白天看过去,房屋建筑满山满谷参差错落;晚上来看,又仿佛是漫天星斗坠落山间。这里的人们若不远走高飞,便只能安土重迁,细细耕耘,精细盘算,把有限的资源运用到极致。

  从饮食上便能感知这里人心的细致。一般来说淮扬江浙一带的饮食精致考究,那里毕竟是儒雅温厚之地,文人墨客云集,心思柔软细腻,语言也是软腻浓艳,那样的口舌当然得匹配那般的食物;可没想到在这山雄水健、气势磅礴的峡谷山城,这些粗犷的山地汉子和泼辣的姑娘媳妇,也会将食物品咂到如此细腻生动。时逢盛夏,正是吃冰的季节,思南的街巷里卖冰粉的特别多。冰粉在我家乡湖南又被称作凉粉,以凉粉籽搓制,呈晶莹凝胶冻状,食用时佐以糖水配料,清凉解暑,夏日常见。但思南的冰粉却特别精细,梅子蜜饯一碗一碗,五颜六色,摆满一桌,随便一家小小的店铺,都能做出几十种不同风味的冰粉来,品类琳琅满目,令有选择障碍的食客颇费踌躇。肠粉本是广东人的食物,如今早已蔓延全国,通常来说不过是加肉、加蛋、加火腿几种吃法,引进到思南后也竟然摇曳生姿,变幻出三十几种口味。别的地方糍粑年糕无非是在上面印一些图案,思南人偏要在花甜粑上“炫技”,他们把图案做进食物里面,而且里里外外通体一致,你不能不佩服他们太会琢磨了。思南人说话,话锋Q弹有力,不够细致的食物,如何涵咏这副口舌呢?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思南也该满足了。

  除了吃的,用的也精细,思南花烛色彩之鲜艳,造型之繁复,令人啧啧称奇。不过就是蜡烛嘛,他们偏要浇铸得仿佛精雕细刻的工艺品,龙飞凤舞,花团锦簇,让人怎么舍得去点燃它?可惜这样细致精巧的好东西,如今大概只能到博物馆里看看了。喧哗的婚礼上,浮躁的现代人只愿意花重金买礼花弹在无辜的天空中炸出轰隆隆的声响来,至于那默默燃烧的花烛,既不审其美,更不闻其声,燃尽最后一滴眼泪,让它安然退出吧。

  思南号称“黔中首郡”,一句“先有思南司,后有贵州省”,几乎成为俗话,可见其文化自信与历史自豪。历史的辉煌已成往事,不管过去地位多高,如今也只是山区一县,长官不过县令,号令不出百里,可固执的思南人并不消沉,虽不能在行政等级上突破,却在文化教育上深耕。一所“思中”享誉全省,为高等学府源源不断输送优质生源,过去一所思南师范,也是中师翘楚。漫步在老城区文化街上,师范与思中都已另择新址,留下蓊蓊郁郁的老校区静悄悄地揣测着萍踪难定的命运。失去了莘莘学子的嘤嘤之鸣,这条街巷也显得格外寂寞。文庙前的礼门义路,高门紧闭,万寿宫的苔痕草色,沿着古老的台阶,奋力爬升。好在有这些老街巷,一座城市,必得有老街巷,才显得从容、雍容。老街不一定要古色古香,却一定要有老居民、老马路、老店铺,有阳台上爬满的绿植,有生锈的铁栏杆,有陈旧却醒目的招牌,有窄窄的却被鞋底打磨光滑的路面,有眯着眼谈天的老人……用一个古老的词汇形容,叫“市井”,用一个现代的词汇来说,叫“日常”,市井里藏着历史,日常中透着精神,一座城因此而更加鲜活。

  信步行至安化街,古老的民居大多狭仄,唯有周家盐号格局阔大,可见当年盐商的境遇好比今日的地产商,真是风水轮流转,行业待时飞。这里的老街老巷濯足大江,枕靠雄山,街巷中的寺庙、盐号、古老的木屋,它们深沉的颜色,好像是被码头下浩荡的乌江水千百年来沿着陡峭的巷道台阶静悄悄地向上蔓延、晕染。青砖石径,乌蓬黛瓦,陈年板壁,高山危崖,纷纷投影在清欢的乌江水浪之中,江山如墨,岁月如泼,一幅泼墨山水,有人间烟火、钟鸣鼎食,有雾霭流岚、山长水远。身在此城,常思天人之际,既危惧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叹服于人类渺小生灵的锲而不舍。

  昔日的挑夫、商贩、官差、士大夫,“算而今、重到须惊”,千百年来被高山大河胁迫压制的司府之城,如今借着建筑材料和技术革命,已然是高楼雄起,桥梁飞架——在这里说“雄起”、“飞架”,丝毫没有文学的夸张。为节约土地,这里的新城劈山而建,楼宇皆宏阔高峻,前望江水,后见悬崖,风光独具。高速公路的桥梁为取直道路,不得不飞架于夹江两山之上,车行桥上,如在云端,令人不敢喘大气。思南人还嫌空间不足,竟然冲出峡谷,在峡谷后面的兽王山顶再建新城。新思南平坦阔大,广场、大道、绿化工程都是现代感十足,地理风貌、城建风格与蹲缩在峡谷中的思南迥然不同。世界上有很多城市,德里与新德里,开罗与新开罗,沿革相因,却风貌迥然,一座城,新旧有别,初时是不得已,末了,却可能收获意外的惊喜。

  夜宿思南,斜月孤悬,一城星灯,仰头看黑沉沉的大山之外红云羞涩,胭脂水粉般陶醉着刚决勇悍的山梁,使人确信城外有城,也让人揣度山顶上是怎样一片花花世界。

  腾龙峡是乌江进入思南县城前穿越的一道数公里长的峡谷,水流奔泻,山势如削,山崖断面,如巨斧劈开,足见大自然的生猛凌厉。若逢雨后,烟霞曼妙于山间,雾气升腾于江面,峰峦拨云而偷窥,天地相接而缱绻,大自然的温情脉脉,又弥漫在这浩浩波涛与濛濛山谷之间,如梦如幻。思南城跃然于高峡出口,如石破天开,自然的烟霞缠绕着人间的烟火,文明的火炬照亮了远古的洪荒。因水而兴,依山而建,文明的光与火,灼烧这片天空,自然的灵与气,滋养着灯火下的人群,这就是思南,一座永远与险恶的自然环境抗衡又相融的城市,一座千百年在高山下谦恭自省在急流中击湍相搏的城市。走进思南,走进那一片云和水、山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