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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90期 本期32014版 当前A4 上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22-10-11

落满我心间的月光

  

□陈建明


  那一夜的月华,如水般倾泻窗前。

  它是童年时代的那一缕白月光吗?霎时,记忆的幕布徐徐拉开。银色的月光下,一个小小的少女正光着脚板,撒着欢儿在宽阔的庭院里奔跑。听,她在快乐地唱着歌。

  “月亮在白莲般的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些纵情的欢乐总是月光下最惬意的时光。间或,我又会热热闹闹地跟小伙伴们凑一堆儿,玩捉迷藏、跳圈、赛跑的游戏。小小少女,时而如小鹿一般到处乱跑乱撞,时而又如小鸟一般快乐飞翔。

  彼时,村庄并不孤独。会讲故事的白胡子爷爷,打得一手好猎的老伯,做得一手好茶油粑粑的老奶奶都还在。庄稼人个个像山一般稳实,孩子们也不着急长大,乌泱泱的像遍地的牛羊一般多。那时候村庄上空的炊烟袅袅不绝,进城的人们还没有出发,远游的学子还没有启程,想要一夜长大的孩子们也都还是风吹夜长的少年。你知道的,我有三个像梯子一样一级级高矮不一的姐妹。父亲尚且结实健康,母亲尚且不老,日光替他们的脸涂抹上一层健康的红润。

  落满我身上的月光,它也曾经无数次那般深情而又温柔地洒照在一家人的身上。一次中秋的夜晚,月光分外明亮,父亲领着我们全家人分月饼。月饼是老月饼,一斤四个,先要孝敬老人,然后分给我们四姐妹,有多余才是父亲和母亲的。那时,分到月饼后高兴得发狂,拿着月饼满世界疯跑炫耀,却舍不得吃掉,一点一点地啃,睡觉的时候也要放在枕头边,生怕被哪只馋嘴的猫给偷吃了。

  而此刻,一地的月华又落满心间。曾经和我默然相对的老父亲呢?曾和我打闹的姐妹呢?他们都消散在何方呀?

  落在我身上的月光,它一定还记得我那沉默寡言的老父亲。那一年,调皮的我夜里一个人偷偷跑到离家几公里外的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我踩着月光,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想要摸进自己房间的时候,被父亲逮了个正着。那次,父亲平生第一次用棕树枝将我狠狠地抽了一顿。打在我身上,痛在父亲心上。黑暗里,扔掉树枝之后,望着还在抽抽噎噎地低声哭泣的我,父亲脸上那种既心痛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辈子都镌刻在我脑海里。

  落在我身上的月光,它悄然记起了所有。它悄然地看着月色下的父亲将他深沉的父爱如水般洒照在小小的女儿身上。

  当我生病住院时,父亲风尘仆仆地从老家赶来。他就那么陪我静坐着,好似要将我的病痛分担到自己身上似的。他不擅安慰人,但那双眼睛却透露了心事。父亲好似恨不得要伸出手来将缠绕在我身上的管子和挂着的瓶瓶罐罐都一把扯下来扔掉,又好似要将深藏于虚无中的困扰他的小丫头的病魔给揪出来,狠狠地厮打,打赢了就可以将我完好无损地带回家。半晌,我们父女俩都沉默不语,看着吊瓶里的水一点一滴如时光流逝。坐了半天,天渐渐黑了。父亲忽然醒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钞票塞在我手里,起身走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很多年以后,父亲来不及转身再看看我,便躺进了那片孤零零的山头。父亲日日被月光沐浴,却从此不再起身。

  此时落满我身上的月光,它悄悄地抹去了岁月刻印在我身上的深深痕迹,仿佛一束温柔慈爱的神奇之光,将我变回儿时的那个少女。它如一场倒带的老电影般,携着呼啸而过的记忆烽烟,穿过重重岁月,将一切还原成当年月色。月色下,年轻的父亲,用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远处,原野露出大地丰收后的苍凉,村庄古老,而那月色下的父亲呢?他不回头,就这样飞速地被快进的电影从中年带进了暮年,带进了坟冢。从此以后,每一个月圆之夜,都成为生命当中的月缺。

  山野里,父亲化作一棵秋日里的庄稼,挺了挺沉甸甸的腰身,那被烈日晒得赤红的脸膛,在月色之下露出慈爱的笑容。

  你知道的,我有三个姐妹,她们都在远方,而父亲,坐卧在山头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