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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0期 本期27674版 当前A4 上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20-06-19

  一条河流,在与岁月相携并行的漫长旅途中,因了特定历史场域的机缘巧合,与一个族群、一个村落、一座码头相遇,经由山水化育和族群创造,衍生出“水运三千里,木商五百年”的生命故事。跟江河打交道,人们也因此获得了生存智慧和发展动能,这里是黔东南州锦屏县三江镇的卦治村。

  清水江静静流淌,正是这条母亲河,带来卦治这座古村落的家园福祉,也沉淀了这座木商码头山魂水韵的底色。

 

卦治木商码头的时代背影

 

□杨秀廷

 

重访卦治寻觅清水江故事

  “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清水江薄雾初起,冬雨欲来,江流天地,山色有无。一篷渡船从对岸的菜园码头隐约而来,桨声浅浅,清波微漾,点化出一幅宁静、幽深的冬日清江图。我在冬至这个“节气循环之始”的日子里,重访卦治,亲近清水江,靠近一座木商古码头,寻觅岁月包浆下的清水江故事。

  走进江畔、村头,在山弯边、古树下,透过清水江木材时代遗存在这里的一通通古碑的字里行间,我又一次窥见了卦治昔日“当江”时,“坎坎之声铿訇空谷,商贾络绎于道”的气象。

  明正德初年,明王朝藉清水江水路之便,派员深入“苗江”腹地卦治等地采办“皇木”,建造宫殿。这一带的优质“苗木”,追随清水江的滚滚逝水和时代的激流,“放抵大江,运至江淮”。“苗木”通过长江水系运往北京,江南、中原木商接踵而至。临江一隅村落,由此迎来天下木商,一时“水客”“山客”云集。清雍正七年(1729),贵州巡抚规定卦治、王寨、茅坪三寨按地支次序逐年轮流“当江”,经销清水江木材。雍正十二年,卦治“铺店”改设“木行”,领取营业执照“牙贴”,当地苗家人也开设“歇店”,代为木材生意的介绍、议价、评银、收售等业务,卦治迅速成为清水江木材贸易的前站和最活跃的木材贸易码头。清朝嘉庆年间,清水江木材市场进入鼎盛时期,入驻卦治的木商达300多家。到抗日战争爆发前,卦治木商尚有70多家。仅民国31年(1942)至34年,泰丰木号在卦治、稳江等锦屏境内的20多个村寨购买青山就有132块,折合木材8348两码子(当时的材积计算单位),付价款3028376元。经济的发展直接推动文教的兴起,嘉庆时期,卦治上寨、中寨、下寨分别开办文岳、文育、文澜3所书院。光绪时期,卦治三寨又合办“三乐”书院。宣统二年(1910),卦治乡绅创办“育英学堂”,教授新学,是清水江中下游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

  据卦治龙氏族谱记载,龙姓先祖于元朝仁宗皇庆二年(1313)迁入卦治定居,至今已逾700载。“卦治”苗语的意思是“一张纸约”,意为“订立契约的地方”。卦治老码头江对岸河边有一方石刻,名“奕世永遵”,刻于嘉庆二年(1797),为清水江古代木材贸易鼎盛时期,势力最大的木商“三帮”会同卦治等“三江”木行与上游“山客”合议而刊,碑文为:“徽(安徽)、临(江西临江)、西(陕西)三帮协同主家公议,此处界牌以上,永为山贩湾泊木植,下河买客不得停簰。谨为永遵,毋得紊占。嘉庆二年季春月榖旦立。”碑文刻在河岸一块巨石上。这一“江规”,把一座码头、一个村庄与一条江紧紧拴在历史的某个层面上,彰显了卦治在清水江木材时代举足轻重的地位。此石壁“江规”,规定了“山客”与“水客”的经营范围,“上河”与“下河”权属以此为界。卦治“当江”之年,外省木商“水客”不能越“江(卦治码头)”往上游购买木材,本地及上游木商“山客”也不能越“江”往下游卖木材,对厘清清水江木材贸易“争江”纷争起到了规范作用。碑文虽然只有51个字,却是风云激荡后各方利益制衡的结果,也是清水江木商规则“利益均沾”的鲜活见证。

  碑者,立功立言之载体。以其最坚硬的材质,书写不容磨灭的历史。类似“奕世永遵”的“江规”碑刻,在清水江流域已发现20余通,其中卦治就有7通。这些碑文,既闪放着木商文化“诚信、礼法”的光芒,也体现了清水江中下游林区各族人民“听从调遣”的温良敦厚传统,隐藏在历史幕后的信息比我们当代人所想象的要丰富得多。在这里,不息的江水,依旧回荡着清水江“苗木”时代的沉响。

 

岁月江河濯洗木商码头

  岁月江河而下,濯洗着卦治码头的风物消长与人事代谢。几多喧嚣与繁华,已被雨打风吹去。只有不老的水韵,才是这个木商码头气息沉静的丹田。

  卦治地处江滨,清代前期系“生苗”和“熟苗”的结合部与缓冲地带。从明朝洪武初年朝廷征剿吴勉、林宽起义的“明马窥江”,到清代鄂尔泰“开辟苗疆”,从清水江“木坞水暖”,到“内三江”卦治、王寨、茅坪与“外三江”清浪、坌处、三门塘的 “百年争江”,发生在这里的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故事,见证了清水江的流云聚散和潮涨潮落。卦治据地利之便,随着木材贸易的发展,上游的“苗木”多集中于此外销。卦治的木行设有公所,掌理各行户经营,协调行户间的关系,向行户纳课收捐。至光绪时,凭借木材贸易带来的真金白银,卦治人大兴土木,扩建上码头、中码头、下码头,修筑贯通全寨的青石板街道,各式店铺、作坊汇集街道两侧,形成商贸市集。至21世纪初卦治电站蓄水前村民搬迁时,寨内仍有窨子屋民居、宗祠等古建筑20余处。

  清水江承载着一代代卦治人的梦想,流向岁月深处,启发了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存智慧,敬山、亲水、惜物的族群价值理念,又催生了生生不息的山水情怀。不息的江水,也有过层波叠浪,甚至狂澜。1970年7月12日至13日,清水江暴发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江水陡涨16米许,卦治的房屋大多被淹,有20余户70余间房屋被大水卷走,几百年来枕水而居的村寨,在洪魔的狂暴肆虐中,伤筋折骨,成为卦治人的家园之痛,历史之痛。

  岁月流转,江河跌宕。当河流用另一种方式再次惊扰和改变卦治,这个村庄在应时处变中走向新生。

  搬迁前的卦治,木楼人家攒拥着,临江而立,像一个不断发酵的面团。早先迁来的龙姓、文姓人家,与近邻远客和睦相处,就像揉面团一样,劲往里使,团团揉揉,亲如一家。而今,搬迁后的卦治,240多户人家,纷纷退守到山脚下新修公路的里侧,十来户或三五户人家,团成一簇,像一条藤蔓上结下的一个个鲜瓜,顺着公路拉伸成约一公里长的村落。这些人家原来居住的地方已经被土石填筑,变成一片宽广的场坪,作为清水江流域优良的龙舟训练基地,锦屏县规模盛大的龙舟赛,曾经在这里连续举办了三届。那时的卦治,鼓声激越,龙旗飘扬,来自全县各乡镇和下游天柱县的几十支龙舟队和数千观众汇聚于此。江上健儿奋桨,劈波竞渡,江岸赛台上民歌手纵情放歌,声震林樾。正如乾隆年间《苗疆闻见录》记载的一般:“五月端节,竞渡于清水江宽深水处。短挠激水,行走如飞。”

  对于“安土重迁”的族群来说,一个村寨的整体搬迁,需要勇气和决断。他们迁移祖坟,重修宗祠、学校,新建码头、廊亭,还将库区的10多通古碑搬迁到公路边集中安放。卦治人热爱家园的赤子情怀,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其实,这些礼数繁复的后面,慰藉的是一个族群藏在心里深深的眷恋,安顿的是一座木商古码头前世今生的村魂寨胆。

  历史与现实又一次在这里交汇。被土方填高后的卦治原寨址上,已经布满了厂房,空气中流动着锯木屑的清香。5家木材加工企业延续了木商码头的时空转接,卦治村150多名村民也走进厂里务工,他们在乡土上的另一种劳作中,收获乡村日常里油盐柴米般的温暖。木业的复兴,续写了卦治这座木商码头的持守与活力。

 

江村生活的古风古韵

  一个村庄的转型,也是一个时代的转型,借助当下生活呈现的细节,我们可以靠近历史的现场。

  古人云:“和羹之美,在于合异。”卦治村中重修的两座宗祠,沿袭木商文化建筑的徽派风格,再现了这个江村的古风古韵。龙氏宗祠的大门上,“卦山巍巍武陵之遗风至振;治江濯濯敦厚之雅范长垂”的对联,寄托着后裔亲穆存心的情怀。而文氏宗祠大门旁,贴着“集资修路”的“红榜”,彰显的是“勷助公益”的善举。红纸上写有94个人的名字及捐款数额,最多的一人捐了13000元,最少的为100元,共41200元。

  寻访其间,我的内心涌起一种感动。一座木商码头的风华滋养,族群公共情怀的彰显,村寨文化价值的建构,自然与生命节律的圆融,臻臻簇簇,葳蕤生辉。不同的姓氏,共同赓续属于这个村落的精神气质,无论世易时移与人间聚散,也无论资本如何流动,利益怎样分配,亲山水、敬草木、护家园的情怀,已潜移默化为族群记忆中最温暖的精神回望。

  循着新建的村道走进一户赵姓人家的庭院,我不由停下脚步。院子约莫30多平方米,全用旧石板铺墁,整个院子布局规整,古意氤氲,其中有3块铺在门前的大石板,每块长3米多宽1米多,岁月走过的印痕光滑可鉴。这些石板,原铺在赵家古民居院落里,移迁时,老房子拆掉了,人们把石板搬来了新居,互相陪伴。主人说:“这些石板是老辈人留下来的,我们搬来放在家门口,给子孙后代作个纪念。”

  在卦治中码头,10多个村民正在分牛肉,他们13户人家共花了7000块钱买了一头黄牛。那是辛劳一年的农家人冬至节里对自己的犒劳。冬至正是“一阳初动,万物未生”之时,是农历中极重要的一个节气,苗族的历法则把冬至当作新年。江畔人家,历来有吃牛羊肉御寒祛湿的习俗。

  那头看似尚未成年的黄牛,因为自己的两只角向后弯曲生长,锋利的牛角尖已经生长进牛头里。牛角戳进牛头皮的地方,破出两个圆洞,结着层层血痂。牛眼大大地睁着,触目之间,便觉惊心。74岁的王世忠老人说:“老辈人经常讲‘吃饭要晓得牛辛苦’,教育我们要爱惜耕牛,记得牛辛苦劳累帮我们犁田。可惜这头牛做不了活路,看它活着的样子也是蛮可怜的。没办法。”

  分牛肉的过程很简单,他们采取了抓阄的方式。制阄的中年人说:“抓阄是祖辈留下的古理。在这老码头上,以前扛木头、扎木棑,分活路、分柴火,都是抓阄,老规矩。大家都认这个理。”果然,各家男女按阄取物,并无二话。那场景,那神态,颇有木商老码头人讲求规矩、信守契约的遗风。

  公路边的一间小店里,几张小木桌上,盘碟酱醋,井井有条,50来岁的龙姓村妇卖米粉,“一天就卖二三十斤粉,找样事情来做解酿(解闷),也方便在木材厂做工的人。”她笑着说,大方热情中显得干练而朴实。她家祖上在卦治开“歇店”接待木商,那栋已有上百年的祖屋木柱上,曾留有客商住店时敲下的几十个“斧印”。一枚“斧印”代表一家木商,那是木商码头人家的荣光,也是后人骄傲的“谈资”。而今,一间小店的营生,靠的是嘴甜手勤脚快,也算是传承了祖上“做买卖”的衣钵。

  午后,冬雨初歇,江雾、山岚渐渐散去,山色空蒙,碧江如练,依山傍水的村居和古树,在自然的显影中慢慢清晰,一幅调性清新的水墨画于天地间徐徐展开。

  时光流走,山河日新。“山客”“水客”经行处,只有青山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