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田里的母亲
□杨秀廷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段汗水浸泡的日子,乡村、土地、时光和亲人馈赠我的爱与哀愁,经由岁月的窖藏,已沉淀为我生命里无法析出的盐质。
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下雨了,稻田里的水一天一天的干下去。稻田里,越来越多的稻叶被阳光和空气过度稀释掉肌体里的汁液,有的已经卷曲起来,耷拉着,颓然露出惶惑的色泽。
母亲拄着锄头,失落地查看开始出现裂缝的稻田和无精打采的稻禾,深陷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我默默地望着辛劳而愁苦的母亲,空落的心里像被什么挤压着,沉甸甸的。
那天下午,我和母亲把稻田里仅剩的已经露出脊背的十几尾鲤鱼捉了。我们已经说好借家族里一个婶娘家在寨边的那口小塘放养这些鱼,等到过年时由两家人平分。我提着小木桶去找来清水给盛在大木桶里的那些鱼“换水”,回来时却见母亲坐在田埂上,哭了。母亲的两只脚上还裹着厚厚的田泥。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母亲,其实在那样的境地里,我的无助和茫然已经无处存放。
那是刚刚分了责任田的日子。我们家只有那两亩多的农田,全家五口人的口粮就靠它,可是,正在拔节分蘖的水稻却缺少水的滋润,怎能不让人心焦呢?
我的父亲那时刚刚经受了一次大手术,还未从那场大病中缓过来,帮不上什么,母亲便整天蓬头垢面、风风火火地奔忙在田间地头。我已到三十多里外的镇上读初中,懂了些事,学校放农忙假,我回到家里,每天除了打柴割草喂猪,就跟着母亲去抗旱。
抗旱保苗的日子是很磨人的。我们的责任田离家有四五里路,母亲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很晚才回来。她整日守在沟渠边,顶着毒日头,佝偻着身子去疏理水沟里的泥渣和枯草落叶,以便把那点已经小得可怜的水引到田里去。
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放在门边的那两把干葵杆没有了。母亲会不会又到田里去了呢?父亲知道了,也很是着急。我扶着父亲,乘着月色,急匆匆地往田里走去。
快到田边的时候,我惊呆了,在迷朦的夜色里,母亲正挑着两桶水,桶里晃漾着淡淡的光正随着脚步移动,一摇,一晃。母亲低着头,从沟底下的小水塘边一步一步地走上一小段很陡的土坎,然后把水倒进稻田里。
父亲说:“二,那是你妈。”我回过神来,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我流着泪奔到母亲面前,母亲只是笑笑,为我擦了脸上的泪水,就挑着水桶跟我们一起回家了。
第二天,我也挑着木桶跟母亲去挑水保苗。水,一桶一桶地让我从沟塘里挑到田里。一个上午下来,我满身满脸都是汗,过路的人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们母子俩。我挺着胸,一趟接一趟地挑着,说不出那是一种自豪还是一种悲壮,只觉得那汗,那咸咸的感觉一直渗到心里去,浸润了生命里一段最难忘的日子。
当我第五十次走上土坎,把水倒进田里后,我去看我插在田里的草标,那汪着的水,还是没有漫到草标的根部。我很是失望,跟母亲说了,母亲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是禾兜喝了,它们渴呢。”我想想也是,便又挑着桶往土坎下的小水塘走去。
有一次,在我们母子俩放下水桶歇气时,我突然对母亲说:“娘,打比我是这田头的一根稻子,娘会把我拔走,放到水塘里让我饱饱的喝水吧。”母亲沉默了一会,才说:“不!娘就让你长在田里,娘担水来养。”那一刻,燥热的夜风和混杂的虫鸣好像突然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吸走了,我的心不由一阵紧缩,鼻子发酸。在泪光里,我仿佛看到,漫天的雨点正旋转着向我飘洒而来。
我跟着母亲担水保苗的日子,扁担磨破了我肩膀上的皮肉,汗水浸湿我青涩的记忆,但生活的另一枚种子却已播撒进我的心灵沃土中。两年后我考上了外县的一所师范学校,后来我成了家乡的一名小学教师。再后来,我去省城上学,我离开了大山深处那个古老的村庄,离开了母亲和那片土地上的农事。从此,我任由思念和乡愁在我的心地萌芽、拔节、开花……
我的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十八年了。时光老去,想念母亲的日子,我才明白,其实我就是故乡山野间的一根稻子,生活早已把我栽植在母亲的生命里,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无论遭逢怎样酷旱的日子,我都在母爱的清泉里青青绿绿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