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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1期 本期21598版 当前A3 上一版   下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17-05-12

重新认识中国

——闻一多“文化长征”速写黔东(下)

□陆景川

(续接上期)

  3月22日,旅行团离开镇远。他们出六牌,沿湘黔公路西行,自文德关驿道爬上高山,路又斜又滑,到达山巅时就是镇雄关。过关下谷,公路萦迂,到山谷深处又沿小路上山,不久就到了当地名关——鹅翅膀。原来,因为前面是山,车子上不去,聪明的人们便在此修建了一座像螺蛳似的桥门。这桥门旋转成一个360度的圈子,然后升高延长,形如一鹅翅膀,因而得名。其工程可算伟大,险要得“一将当关,万夫莫敌”。清代贵州提学使、文学家洪亮吉曾有诗描狀鹅翅膀的险峻为“盘盘路向云中辨,万古途危细如线。”桥梁旁的石崖上,抗战名将薛岳将军当年路过此处时,留下了“鹅翅膀”三个遒劲的大字,浑然如将军的抗日精神。因山路崎岖,行速很慢,旅行团的师生们渐渐看见了许多苗家。男人们有许多已着普通人的短衣长裤,但仍有不少的还穿着如道士式的苗装。女人们则完全未改,头戴一个土耳其式的高软帽,两耳下端各有一大孔,大概是戴着过重的大耳环所致。衣领亦如道袍式,配以花边,腰围一裙,长与膝齐,裙褶特别多,据说一条裙子需布一到两匹。她们赤足草鞋,走路时,裙子向两边摆动。皮肤成绛紫色,大概是饱吃辛苦的缘故。

  见到如此风景民俗,大家激动不已,欢呼雀跃。闻一多先生则从腰间布袋里取出铅笔和32开速写本,欣然画了一幅“鹅翅膀”写生画。画面中,有笔力刚劲轮廓分明的山岩,有两山夹峙的道路,有高高耸立的“螺蛳桥”。当时,大多数人都知道闻一多是著名的诗人和学者,但了解他是画家的人却不多。其实他曾在美国先后进了芝加哥美术学院、珂罗拉多大学和纽约艺术学院专攻美术和油画,是清华历史上第一个到国外攻读西洋美术的高才生。1932年回到母校后,被聘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和他同时被聘为教授的还有陈寅恪、朱自清这样的著名学者,这种背景让闻一多倍感压力,不得不放弃酷爱和擅长的美术,实际上他的美术功底和他的文学功底一样的深厚。但遗憾的是,后来闻一多儿子闻立雕编著的《至真至美——闻一多画册》里却没有“鹅翅膀”这幅写生图,也许是长途迁移中散失了。

  离开“鹅翅膀”后,他们经过施秉于傍晚到达黄平县的飞云崖。这几天,随着天气逐渐好转,人们的心情也朗然起来,再加上已逐渐适应了长途步行,情绪也轻松了许多。第二天闲暇之余,闻一多先生和李继侗、曾昭抡教授及学生穆旦、刘兆君等人游览了飞云崖。飞云崖距黄平县城12公里,明正统八年(1443年)始建,其建筑群由月潭寺、月潭公馆、养云阁等组成,建筑风格为宗教与园林的组合。因其有悬空石崖形如飞云而得名,历来为黔中胜境,其史籍记载详尽和历代文人题咏之多,在西南闻名遐迩。当闻一多等漫步过桥,拾级而上,进入飞云崖门,眼前雾气缭绕,林木蓊郁,峰石瑰奇,鸟语花香,景致优美,就觉得清人鄂尔泰所题的“黔南第一胜景”果非虚传。闻一多边走边看,不时与同仁们交流意见。他又在王阳明所撰《月潭寺公馆记》碑刻前细究考察,品味再三。面对如此佳景名胜,他心扉震开,意象涌动。随即拿出速写本,挥笔勾画出《飞云崖塔》《飞云崖庙门》《飞云崖》三幅速写。这几幅画,背景时明时暗,透视深远,主题突出,意象鲜明。

  离开飞云崖,他们继续向黄平县城新州赶路。刚巧当天碰上了苗族同胞赶场。路上,苗胞逶迤的队伍,盛装叮当作响,头饰五彩缤纷,在县城近旁的山坡上,撒落的一堆堆姑娘和小伙子们,在响着嘹亮的歌喉争相对唱,传寄情意,当唱到相互满意时,就一对对攀谈结识了。据说,最终许多有情人就唱成了眷属。面对眼前的奇风异俗,师生们对民间乡野那一对对淳朴无邪的情意姿态也充满了奇思神想……

  3月24日,从黄平往重安江路过马场街小学时,闻一多先生还亲往校舍察看,并于路边将这幅《黄平县立马场街小学》收录速写本中。到重安镇时,当地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写有“欢迎湘黔滇徒步旅行团”的横幅及标语,当地的革家男人身穿土布衣,头包蜡染刺绣花冠帕,并插上鸡毛凤尾,腰束银片花带,姑娘们头戴串珠红缨帽,身着红白相间的蜡染刺绣银饰衣,载歌载舞,激情飞扬地与师生们联欢。为感谢热情的革家同胞,李继侗和曾昭抡教授还合着芦笙音乐,跳起了西洋的“华尔兹”,革家们看得新鲜稀奇,鼓掌欢呼,群情振奋,把气氛推向高潮。

  在当地一个名叫金凤山的山脚,趁大家在休整时,闻一多先生又开始了铅笔画写生,旁边还围观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金凤山”因山顶有石峰突兀似凤凰奋飞而得名。山上古木参天,山花也已苏醒,还有清泉与飞禽走兽,真是气象万千。那座创建于明代的“北帝宫”依然可辨,是当地消暑度假胜地。画上的“金风山”,线条刚劲有力,大胆泼辣,有些局部明显地使用了传统国画技法,对山林的描写饱含深情,绘画造型得心应手,一幅生机盎然的山川田园图跃然纸上。

  建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的“重安江链子桥”是湘黔古驿道最主要的通道,师生们过铁索桥时,闻先生又将它收入画囊中。在《重安江链子桥》速写里,岸边小船倒影晃动,突出了水面对天空光线的反射,远景陪衬中景,近景淡化,画面空间的处理恰到好处。在重安江链子桥江边嘎嘎着响的水碾房也成了闻一多先生速写捕捉的对象。这幅《链子桥上水碾》,是一幅原始农耕时代的风俗画,古韵悠长。乘着画兴,在前行路上,闻一多先生又将已距离重安江镇10里远的公路景致收入画中,那幅《重安前十里》是幅典型的铅笔速画,寥寥数笔,路边风景跃然而现。

  3月25日在前往炉山县(今凯里市炉山镇)时,路边村寨大风洞旁的山庙引起了师生们的兴趣,游览之余,闻一多先生又画了《大风洞观音堂》《大风洞上韦陀菩萨》两幅具有地方宗教色彩的速写。3月26日旅行团宿营在炉山县城。炉山县因黔东名峰香炉山得名,明清为清平卫、清平县,其疆域大体相当于今天的凯里市,是明代国子监祭酒、工部尚书孙应鳌及当代文学史家张毕来的故里。因此,闻一多携师生在县城游览,访问民间,还拜谒了孙应鳌墓及孙文恭公祠等名胜古迹。国子监为明清时期的最高教育行政机构兼“大学”,亦为北京大学的前身,旅行团里的北大师生对这位先师孙祭酒的遗迹更是崇尚钦敬,倍感亲切。当晚,炉山县举行了联欢晚会,当地仡家和苗家与师生们在歌场里吹起笙歌跳起舞蹈,开怀尽兴,直到很晚才散归。

  第二天早上,闻先生在街上画了《张家客栈窗外》和《炉山县市肄》两图。当时,炉山县文化人组建了鸿文书社,开办了鸿文书店。闻先生在鸿文书店前观察,当即把这幅炉山街景画进了速写。画面上,一栋二层木楼典雅端庄,街沿宽敞,两个圆石墩上的木柱分别支撑着房沿,木楼美人靠栏杆上悬挂着“鸿文书社”匾额,楼下铺面里图书满架,给人以书香门第的儒雅感。街沿上摆着一张长方形矮案桌,桌上放着一块将要砍完的猪肉,一个屠户在楼柱边闲蹲着,嘴上叼支长烟袋边抽叶烟边等顾客。街、楼、店、人在画面上默然巧合,学商兼具,情绪盎然。这幅抗战大后方的炉山街景表达了人们对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笔者经过认真对照与比较,觉得这两幅画应是在文学史家张毕来先生的旧居前画的,而《张家客栈窗外》拟是张先生家的老屋。只不知张毕来先生生前是否研究过闻一多先生的这两幅珍贵作品罢了。

  之后,旅行团一行经过麻江、马场坪、贵定、龙里等地,到达贵阳,路上闻一多又画了不少速写。而后,继续西进,最终抵达了昆明。

  旅行团从湘西至黔东所走的路线好多都是当年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距当时才两三年,红军留下的好些布告标语还能在沿途中清晰可见,当地的老百姓对红军留下的故事仍依旧津津乐道,不少地方还有歌颂红军的民谣,如:“田里大麦青又青,庄主提枪敲穷人;庄主仰仗蒋司令,穷人依靠是红军。”还有那些山歌更是刚健清新、明白晓畅:“吃菜要吃白菜头,跟哥要跟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马摆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钳插在腰。 哪家姑娘不嫁我,关起城门放火烧。”这样的山歌,都记载了历史,反映了民心,是了解时政、以观民风的乡土文献。不少团员为此一路搜集,收获颇丰。

  在黔东南期间,闻一多先生和团员们历经十余天,或跋涉于风雨泥泞之中,或踯躅于高山深谷之间,或栖息于荒郊野外之地,或投宿于古庙稻棚之中,可谓备尝艰辛,但他们仍以十分乐观的态度来面对这次艰难行程的考验。沿途中,他们经常发表演讲,宣传抗战,鼓舞士气,同时还各就自己性之所好,学之所长,作种种考察和研究。特别是闻一多先生更是深刻意识到这次西迁远征给予了他一个难得的契机,使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劳苦大众的艰辛生活及民族地区的风土人情,确实达到了重新认识中国、尤其是认识中国西南民族的目的。所有这些见闻与收获在日后都成为他进行民间文学、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宝贵经验和资料。

  1939年3月,他为学生刘兆吉此行的《西南采风录》作序时,就引用了上述的山歌。而且当有人非议这些歌谣“野蛮”时,闻先生还为之辩护并赞美:“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幽暗里蛰伏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他还尖锐地指出,中国的文化过熟过烂,缺少了生气,就像人被阉割了一样,是一种“阉人文化”。因此,在抗日存亡的关键时期,更需要贵州这种虎虎生气的“野蛮文化”来补充。用这种“打把火钳插在腰”“关起城门放火烧”及“睡到半夜钢刀响”的野蛮精神来对抗侵略者,在“粉身碎骨”中“得以一战”,以争取民族生存、国家独立和人民解放。

  后来,著名诗人臧克家曾对闻一多参加“湘黔滇徒步旅行团”的文化长征及速写赞评道:“这次步行使他接触到了下层人民生活的实际状况,了解到当时社会的黑暗现实,这对他以后的思想转变起了重要的作用。这些速写虽然不能完全代表闻一多先生的绘画艺术才能,但却是闻一多先生满腔爱国主义热情的真实写照。所谓的闻一多道路,是从自由主义者到民主主义者的转变。闻一多由画家而诗人,由学者而战士的一生,是从美术开始的。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走向革命的一个经典范本。”

  再后来,有学者研究认为,这次“湘黔滇徒步旅行团”西迁,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悲壮的“文化长征”,他们举旗远行,“痛南渡,辞宫阙,驻衡湘,又离别,更长征,经黔滇,望中原,遍洒血”的豪迈壮举,已被永远载入中国的文化史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