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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19-06-27

凤冈巡检司陆氏香火“对联”中的朱陆之辩

□胡启涌

  现居住在凤冈县蜂岩镇巡检村的陆氏一族,每家在祀奉祖宗的神龛(又称香火)堂上左右两边都贴有陆氏祖传的对联(当地自称陪神对子):“鹅湖世泽泽平厚长,鹿洞宗功功德远”、“鹅湖鹿洞宗枝远、青田陆乡泽厚长”、子孙之旺源鹿洞,后裔繁昌出鹅湖”等。这些对联记载了他们先祖中国心学创始人陆九渊与理学家朱熹在南宋淳熙年间的两次哲学论辩,“鹅湖”与“鹿洞”就是两位哲学大师争辩和讲义的两个地点。

陆氏入黔

  陆九渊,江西省金溪县陆坊青田村人,生于绍兴九年(1139),卒于绍熙三年(1192),号象山,字子静,34岁中进士,共有陆九思、陆九叙、陆九皋、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六兄弟。陆九渊排行第六,他所创的心学是当时唯一能与朱熹理学相持对立的一派,并与当时著名的理学家朱熹齐名,史称“朱陆”。明朝王阳明更以陆门传人自居宣扬心学,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命题,在认识论上倡导“致良知”的方法,还提出“知行合一”,使陆九渊所创的心学终集大成,史称“陆王心学”。明代之后,陆王心学出现诸多流派,并大盛华夏,一直统治国人思想至民国时期 。

  陆九渊的九世孙陆公阅于明代洪武七年(1374),受贵州思南府宣尉司田仁智之遣往龙泉偏刀水(今凤冈县琊川镇)一带平定覃韩二姓苗族之乱。在前后两次的征讨中使偏刀水覃韩二姓苗民遭到毁灭性打击,凤冈至今还流传的“追苗改汉”之说便是指此事。陆公阅讨苗有功,明王朝特授陆为“勋烈将军”驻守偏刀水,建立巡检土司(巡检司仍在沿用至今,今为蜂岩镇巡检村)。陆氏之后,朝廷将不问智愚世袭巡检长官司一职。《贵州通史》有载:“陆公阅,文安公(陆九渊谥号)九世孙,将仕郎胜公(即陆胜)之子也。坐青田道义里(今江西),状貌雄伟,甚有胆略,洪武五年(1372),公居印江时平覃韩聚叛,霸掠胡刀(今琊川偏刀水)等处地方。上喻思南宣尉司田仁智督兵,屡战不克。公陈征讨方略,宣尉司授以符节,进退唯命。公至关山,立营与贼对垒,四路应授,军容有法。(洪武)七年, 覃韩授首,诸路悉平,宣尉司题叙有功,以恩威并济,深有法度,长安久治,非碌碌者所能及,尚皇帝,乃特授以勋烈将军,土巡检,节制偏刀水,镇守把军关,世袭其职”。自此后,陆公阅在今蜂岩建司衙、布政道、施恩威,统治一方(巡检司是中国元朝、明朝、清朝县级衙门下管的地方军事武装,通常管理人烟稀少的地方)。就这样,心学创始人陆九渊一脉便在凤冈扎根生息,此脉就以陆公阅“勋烈将军”之称而列为勋烈支,亦成为陆氏唯一入黔的血脉。

  陆公阅入驻凤冈后,成为首任巡检长官司,开始经营巡检。他生有六子是传宗、孝宗、敬宗、守宗、复宗、朝宗,六子之名合为“传孝敬,守复朝”,可见陆公阅深受陆九渊心学影响,要做一个以孝敬为道、忠于王朝的圣人良臣,他在位35年,死于明永乐七年(1409)。陆氏土司巡检长官司一职共传19世18 任,历经明清两代,从明洪武七年至清宣统三年,共计537年,是凤冈土司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族。陆氏后裔,深受祖上陆九渊之心学影响,世世尽忠,恪守家风、遵循祖训。后裔皆以祖上为荣,世代传授,还塑像供奉,以励后人。据今凤冈县巡检村陆德觉家藏的光绪时编修的《贵州陆氏家乘孝集》、陆光彩家藏的《西江陆氏族谱》、陆光义家藏的12块祖上灵位,便可窥见陆氏风范。

鹅湖之辩

  陆九渊与朱熹都是南宋同时期的哲学大师,陆比朱小9岁,他两人的哲学观点向来有分歧。南宋淳熙二年(1175)春天,陆九渊的恩师吕祖谦应朱熹之邀来到福建崇安寒泉精舍,吕祖谦也是当时著名的学者,他对朱陆之说都十分崇敬。这次朱熹与吕祖谦相晤是为共同编一本《近思录》,辑录理学先贤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四人理学,以方便后人学习儒道精神。两人编完《近思录》后,谈及陆氏心学中的利弊时两人皆有一些感慨,谦和持中的吕祖谦突然心生萌想,想通过他出面让朱熹与陆九渊见面,以相会论交的形式达到沟通彼此的学说隔阂,从而促进融融相和的儒学气象。于是吕便出面邀约朱陆,约定在鹅湖寺让当时两位理学双璧会面。

  鹅湖寺位于今江西省贵溪一带,坐落在铅山泽畔,此处林壑优美,异鸟幽花,正是文人墨客谈学论道的理想之地。于是朱熹与吕祖谦相偕来到鹅湖寺,陆九渊与五兄陆九龄也从金溪赶来赴会。两位理学大师首次相会,在当时的学界是一桩大事,当时的名士刘子澄、赵景明、赵景昭、朱济道等闻讯而至,一时间鹅湖寺可谓是群贤毕至,云蒸霞蔚。鹅湖之会共三天,是朱氏理学和陆氏心学第一次正面交锋,但是三天的论辩内容没有留下详细的记载,只有一些零星记载和陆氏兄弟及朱熹的各一首诗作,其中朱熹的诗作还是三年后补写的,这不得不说是中国哲学家史上的一大憾事。

  在鹅湖朱陆相会的第一天,吕祖谦问陆九龄最近有什么新学,陆九龄便以此诗作答,表示对其弟陆九渊心学的认同。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朋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在一旁的朱熹读了陆九龄的诗作后,对吕祖谦说:“看来陆九龄也被九渊心学所蒙”。首日开辩之后,陆九渊也出示了步兄陆九龄原韵的一首诗作:

  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辩只今。

  陆九渊的这首诗作,阐扬了本心之学,朱熹听了这首诗的前六句后,脸色渐变,听完全诗,十分不悦。陆氏兄弟的这两首诗作阐明了心学的中心义理,认为“仁心”是人所共有的,就像房屋须有根基,流水须有源头。生活中一些细小的东西才是天地间最本质的,通过这些才能合成宇宙万物。诗中还暗讥朱熹提倡的那种只着意读死书的人,一切都按照书本上去行事做人,这样的人活得不着要领,在生活中会因小失大。

  朱陆鹅湖之辩的第一天,朱熹便处于劣势,第二天,朱陆又争辩“论文教人”等十个问题,都让陆氏兄弟占尽风头,共三天的争辩出现一边倒的现象,朱氏处境寒碜。这次为期三天的鹅湖之辩并没有达到吕祖谦统一天下学说的初衷,反而使两位大师产生学说上的强烈抵触。争辩结束后,吕祖谦意欲向陆九渊讨教心学,却被大失面子的朱熹所阻。这次争辩之后,朱氏和门生很少提及,而陆氏及门生则津津乐道,引以为荣。事后,朱熹的好友张某来信问朱对陆氏心学的看法,朱则道:“子寿(陆九渊)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司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谨质,表里无二,实有过人者。惜乎其自信大过,规律窄狭,不复取人之善,将流于异学而不自知耳”。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陆氏心学的低贬之辞。

  三年之后,朱熹仍对鹅湖争辩仍耿于怀,根据陆氏诗作之韵追和陆氏兄弟道: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蓝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诗中朱熹讲到了陆氏心学隐藏着很大的弊端,心学如一味的追求本心,不去致知格物,体察天地之理,就难免简易无义。总之,鹅湖之辩是我国哲学发展史上的一起历史公案,但对朱陆二贤来说,却是一场不欢而散的正面交锋。

鹿洞讲义

  朱陆鹅湖之辩是一次纯粹的学术论辩,但朱陆两人却在学术和人格上是相互尊重的,鹅湖之辩后,两位常有书信来往,探讨理义。淳熙四年(1177),陆氏之母去世,陆氏兄弟就关于葬礼方面的细节去函向朱熹讨教,可见彼此对学术和人格的尊重。由于经常沟通,书信不绝,两人在鹅湖面红耳赤的争辩渐渐淡去,陆九渊也深为鹅湖之辩时的咄咄之辞感到愧意,曾想去铅山造访朱熹以化心结。第二年,陆九渊的五兄陆九龄不幸染疾而终,渊失手足,熹失挚友,大家都极度伤心,为此,请吕祖谦为兄撰写铭文。淳熙八年(1181),已在崇安担任县主簿的陆九渊,拿着吕祖谦为兄写好的铭文,造访在南康任太守的朱熹,并请他为兄书写墓志铭。期间两人泛舟观山读水,融融相处,朱熹不禁叹道:“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佳客”就是指陆九渊。

  这时,朱熹倾心修复的白鹿洞书院已完工,有不少朱门学子在此深学苦读,朱熹借此请陆九渊去院中讲学,陆氏欣然应诺。陆氏在白鹿洞书院给朱氏门生讲的是《论语。里仁》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陆九渊讲得很深动,听者甚众还有泪泣者,当时的天气已凉,但是在一旁的朱熹听罢陆氏之讲后,不禁感动得全身出汗,挥扇去热。据《陆九渊集》载朱熹在向陆致谢辞说:“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高度赞扬了陆氏对义利的见解,并再三表示“熹在此不曾说到这里,负愧何言”。之后,朱熹为了记下陆九渊这次生动的讲习,安排人将陆的讲义书写并刻在白鹿洞的一块石头上,置放于书院中,以励门生。

  在义利之辩上朱陆二人的观点是一致的,都是把“义”放在首位,认为“义”是为人处事的基本准则。陆九渊这次所讲“义利之辩”的核心问题是辩志。他认为人的认识来源于日常生活中的习惯,而习染的结果却决定于你的志向如何,志在“利”者必被利所趋,志在“义”者则义为行为的准则。陆九渊的这次鹿洞讲习,以义利之辩在做人的根本目标上进行了一次有价值的转换,确定了以道德为核心内容的人生价值观,并用价值观去指导读书求知和道德的践行。这次白鹿洞书院讲学,朱熹十分赞赏,使这两位圣人找到了一个统一点,自然缓和了双方在学说上的对立情绪。后来,朱熹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也提及此事:“这是子静(陆九渊)来南康,熹请说书,却说得这义利分明,是说得好。如云:“令人只读书便是利,台取解后,又要得官,得官后,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顶至踵,无非为利。”说来得痛快,至有流涕者”。足见朱熹对陆九渊鹿洞讲义的充分肯定和内心认同,后来,朱熹在给吕祖谦的信函中也提及此事,还想与吕一起回访陆九渊,相互切磋,共事理义,可惜不久吕祖谦去世,此事未得实现。

成恨千古

  朱陆这种融融相处的氛围没有保持多久,后来随着他俩之间的“和事佬”陆九龄、吕祖谦、张试相继去世,朱熹与陆氏之间,理学与心学之间没有人调和,朱陆的学说便在各自的认识和个性中急剧成长,这种有着个人色彩和偏激态度的理学观点在发展中自然产生学术上的抵触,从而导致朱陆两位圣人放下斯文,相互指责,互相攻击起来。朱熹指责陆氏的心学为“作禅会,为禅学”,陆指责朱子的理学为“邪意见、闲议论”,双方各执一辞,彼此只有敌对没有包容,两人的门生更是赤裸裸的挖苦指骂,拳脚相见,大有不容对方存在之势。

  在这种无人调和的前提下,双方的理义之争进一步恶化。陆九渊有一得意弟子叫曹立人,后来受理学影响转投朱熹门下,很令陆九渊窘迫。淳熙十年(1183),37岁的曹立人去世,朱熹为他写了墓表,称赞曹立人弃心学理是学归正道。陆九渊知后十分不悦,指责曹立人弃心投理是退步,是迷信朱熹读死书导致的早死,两人为此笔诛不止,指骂不休。晚年,两人又因“太极”与“无极”之争加剧了矛盾,朱说“极”是“至极”,陆说“极”作为“中”解,他俩晚年的这次论辩没有进行面对面的争辩,而是采用书信和箸述来进行。他俩的观点分歧也达到无法消除的地步,两人书来信往,大辩义理,针尖麦芒。朱熹逝于庆元六年(1200),享年70岁,陆九渊逝于绍熙三年(1192),享年53岁,早逝朱熹8年,临终之际两人都没有容纳彼此,握手化嫌,而是抱恨而去,留憾千古。

  关于两位圣人生前对心学与理学的争辩恩怨,后人多有言说,或褒或贬,尚无定论。哲学博士高全喜在他的《理心之间——朱熹和陆九渊和理学》一书中写道:“朱熹与陆九渊的思想,是理学史上的两座高峰。他俩的思想学说就是朱陆二人的精神仪范:一个强调虚心以致敬,一个强调明心见性,收拾精神;一个是虔敬为学的智者,一个是雄姿英发的哲人。两种学问,两种风仪,恰好构成了中国儒学的两极”。窃认为这是对朱陆二人及其学说最为中肯和客观的评价。时隔800多年的今天 ,凤冈县蜂岩镇巡检村陆氏一族中,传承了祖上儒学风范,踏实本分地生活着,他们将祖上陆九渊与朱熹的两次哲学之辩写成对联,贴在供奉祖宗的香火两边,代代相传,承载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