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三章
□唐 宇
印章:方寸之间的风雅
印者,信也。
自商周至今,绵延传承不断。
青田石在溪涧沉睡了千年,歙砚畔的月光,渐渐浸入肌理。
松烟墨在砚台里醒转时,老匠人正用麂皮擦拭着一方青田石。那些沉睡的冻石泛着玉光,刀刃斜切入石的刹那,金石相击声惊落了整个庭院的海棠。
刻刀轻叩,玉屑飞溅如星子坠向人间。铁线篆如游丝似断未断,汉隶蚕头似雁尾掠过荒原,魏晋风流被压进九叠文褶皱,忽见一枚玉箸小篆破茧,恍若李斯当年挥毫泰山。
当一滴墨在澄心堂纸上洇开,朱砂正于冻石间酝酿一坛胭脂雪。米芾拜石的癫狂,郑板桥竹影的疏朗,俱在钤印刹那凝固成为永恒。汴梁城头飘落的敕书,“狂僧”怀素的《自叙帖》,皆化作印泥里轻轻颤动的涟漪。
岁月回响,钤印弥封。
一抹朱红,漫过宣纸的江山,方寸之间,自有一番风雅。
我总在泛黄的古籍里,遇见历经千年依旧红润鲜艳的印记,恍若穿过时空,寻到故国的旧址。斑驳光影中,我历经一个个朝代,成为某个人物或某个故事重要的章节。我可以是倪瓒、是吴道子、是黄公望,或是应天书院身着青衿长衫的某个学子,落印前正屏息,生怕惊动印文中栖息的灵魂。把曾经的过往与温暖,留在一枚印章上,人生的每一页,都有一个鲜红的印记存留在人间。
是夜,老匠人又用麂皮擦拭祖传的那刻刀,西岭雪飘进了未钤印的山水册页。而某座无名山寺的残碑上,风雨正冲刷着模糊的印痕。
他游于方寸之间,醉心于朱白之美,把一生散落的情怀,凝聚在刻刀之上,把纷乱的时光雕刻得温润雅致,把心底的热爱刻进骨髓。朱砂印泥渗入了大地的血脉,甲骨文的裂纹爬上苍穹,而那颗最初被凿落的石屑,早已化作另一块青田石,静静等待迟归的刀客……
突然,心中长出某种疼痛,刀锋雕刻的何尝是一方石头,分明是时间本身。
我曾见裱画师修复古画,揭去褙纸时露出层层叠叠的收藏印。朱白文交错,如星宿图般璀璨;吴门四家的闲章,竟与乾隆御玺共享一方绢素。他执羊毫蘸着银朱补全残损的印痕,仿佛在为历代藏家续写未尽的掌纹。笔尖垂下一粒朱砂,笔锋游走时,我隐隐听见前朝画师的呼吸。
日影西斜,碎金淌过新补的印痕。那些被蠹鱼噬去的名字,此刻在裱画师的腕底涅槃重生。
镇尺:案头上的君子风骨
沙漏沉淀,岁月悠长。
谁把一对镇尺小心收藏?
紫檀木镇尺总是带着些许体温,循着木纹看一座孤峰耸立,墨池边便永远悬着半幅山水。那年雪夜,东坡用这方镇尺压住诗笺,墨迹未干时,寒梅已悄然绽放在窗前。
时光在手中流转,镇尺触感已温润如玉。在它沉静的气质里已呈深紫色,细密的牛毛纹纹理如星辰闪耀。千年后我仍能看见,凝固的松涛仍正在木纹深处暗暗涌动。
谁在案前铺开水墨?临案展纸,挥斥方遒间,看见残菊破雪,风声不息。
宣纸一角,被风吹起。
随手拿过镇尺,镇住内心一寸寸的慌乱。
而和田青玉镇尺,浸染墨色几缕。仿佛截取一段江南烟雨,却原是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开的涟漪。
七寸潇湘斑竹,制成清雅的竹节镇尺,镌刻小字一行:“不可一日无此君”。晨起,看到露珠晶莹,仿佛是湘妃的泪痕;忽听有清风穿过竹节孔隙,正与案头墨香唱和。
当一笔墨色,在镇尺下云卷云舒,山河便在纸上苏醒。
御书房青玉龙纹镇尺压住御案,我想问一声,黄绫覆盖的案头会不会传来龙吟?当紫毫笔尖舔过端砚,满室风云皆在此刻归于寂静。
我独爱一对黑梓木镇尺,只雕刻几杆瘦竹,刻一行宋朝张抡的词:“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一诗一画,不失风雅。
镇为安定,尺为君子尺度。
镇尺如尺,度量君子风骨。
世界喧嚣,镇尺安静。
它只默默地陪伴,替我守护着书房里的秩序。
在纸笔间游走,镇一纸素笺,亦是我一个人的小清欢。
印泥:与时间的约定
朱砂在瓷钵里沉睡。
它梦见自己仍是南国深山的矿石,苔痕沿着赭红的棱角向上生长,白云在裂纹间穿梭游移。某一日,突然有人开凿岩壁,“叮当叮当”的声音,惊醒沉沉的暮色与朝霞,矿石便顺着裂纹簌簌坠落,碎成案头的一粒朱砂。
藕丝在竹竿上晾晒时,总爱与风絮语。每年八月的荷塘,藕梗成熟。一抹朱砂红,终于等来了秋日的藕丝。它们在秋风中相遇,只为一个永远的约定。
女子一双纤纤玉手,从深水藕杆中摭出一根根洁白的藕丝。蓖麻油睡在陶瓮里酿着琥珀光,像老僧守着未破的禅,像老母亲封存的最后一坛桂花酒。蓖麻油裹着朱砂往下沉,沉进商周青铜器的绿锈里,沉进敦煌藻井的莲花纹里,沉到更漏触不到的深处。
老匠人喜欢在寅时起身调泥,他说此刻阴阳交割,万物都在等待一个新的契约。石杵与瓷钵相击声荡开涟漪,惊醒了沉睡的朱砂、藕丝和蓖麻。石杵顺时针转动,取珍珠、玛瑙、藏红花、麝香各一钱,雌黄、龙脑两钱,让它们在研磨中互诉前生。或许,某粒朱砂曾在李煜的小楼听过风雨,某缕藕丝裹挟过李清照的素罗裙,某滴油脂浸润过马远《寒江独钓图》里渔夫的蓑衣。
老匠人的一缕白发垂落钵中,与朱砂缠成一根红线,系住了案头将倾的日晷。
新制的印泥,被装入一个青瓷罐。
百年后,连尘埃都凝成了星辰。
在一座荒弃的老宅子里,一场大火让这里成为平地,有人在废墟遇到这罐印泥。
瓷罐启开时,有旧时光汩汩流淌。
青瓷罐里的印泥,朱色未褪,温软如初。仿佛从岁月里酿出了更深邃的朱砂红,鲜艳又不失沉稳。青瓷罐里,窖藏着百年的云霞,匠人的指纹已在泥中生根。
青铜龟钮印章压碎寂静的刹那,有金色的月光从缝隙中涌出。那些钤在诏书上的朱红大印,像朱砂鸟掠过明黄的卷轴。那些族谱上的名字,生卒年月在印迹里发芽;婚书上的瘦金体坤位的“长乐”印记,寓意着女子快乐幸福。
契约买卖,朱印一盖,天地不可改也。
契约上的指印渐渐模糊,唯有朱砂篆刻的姓名愈发清晰。它们守候在泛黄的纸页上,等待远行的主人。
风雨打湿西泠旧谱,忽见龙泉山巅云气翻涌。
朱红旋涡中浮起历代印痕:玉玺压着山河,私章锁着情诗,江南山水养过的闲章,在我掌心里苏醒。
朱红深处,藏着永恒的黄昏。
印泥不言。只将历代主人的温度与呼吸层层包裹,它记得所有郑重其事的落印时刻:有人颤抖着钤下生死状,有人含着眼泪封印诀别书,也有人微笑着在画轴上留下最后一笔。所有消散的盟誓,在此地重逢;所有湮灭的姓名,在此时站出来,让我们一一认领。那一抹永不凋落的朱红,竟是时间与人间签下的血契。
印泥不语。它只静静地看着我,在宣纸上挥毫恣意。
待我拿起青玉名章,小心地蘸泥,认真地落印。
沉在砚底的月光,如精致的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