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我的家乡
□张金刚
“走吧!慢点。”简单四个字从年迈的父母口中吐出,低声、寻常、轻描淡写,却直击我的心。我挥挥手,微笑回应:“走了,回吧!”不忍回头,不忍看二老浑浊的目光和在院中慢慢变小的身影。
家乡的山水、树木、房屋、土地、乡亲……被我再次“抛弃”在深山,默默地送我远行。
驾车一口气上了岭,停驻在一片盛放的野菊花前。回望蜿蜒的公路、连绵的群山、泛黄的树草,一声长叹,心潮翻涌,忍不住再看一眼我的家乡。
这条泛着光的柏油路,新修不久,宽展、平坦、畅达,穿村而过,令外面的世界不再辗转遥远。曾记得,也是个秋天,我将“誓要走出大山”的梦想装进轻薄的行囊,外出求学。母亲纳的千层底重重落在崎岖的土路上,只几步,黑鞋便被涂成了灰黄;我狠狠地跺脚,意欲抖落尘土,可尘土反倒更加张扬,还被石子硌了脚。这条路在我心中蒙尘几十年,一回家就发怵,而今出落得这般光鲜。路上常有汽车、骑行队“嗖嗖”驶过,有乡亲在路边早晚散步,我也极愿驾车沐着舒爽的秋风,趁中秋国庆假期回到家乡。
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乡亲。我的父辈依然打理着一些条条块块的老田,让我得以拥抱又一个慷慨的金秋。父亲虽已步履蹒跚,可掰起玉米棒子来,还是手劲十足,那是他每年与老田、与岁月最得意的一次“扳手腕”。我也似回到少年,扛起一袋,疾步出田,装上小车;再装数袋,拉回家,扛上房。房上晒着花生、核桃、豆秸,屋里堆着花椒、南瓜、土豆。我与父亲一道,又打了板栗,摘了红枣,刨了红薯,拔了白菜,摘了豆角……生生将中秋节和国庆节过成了“劳动节”。几遭下来,虽腰酸背疼,却喜不自胜。
喜的是,大地丰收。可这丰收的种类、产量相比当年,分明是大打折扣的。只因我辈鲜少在乡,父辈渐渐老去,耕作的半径不足千米。父亲坐在檐下,喘着气擦汗;母亲已无心再操持一桌饭菜。我在父母欣慰的目光追随下,忙着和面、擀面、抱柴、烧水、煮面、盛面。一会儿工夫,简单的一碗手擀面,端在了父母面前,每人两个荷包蛋。母亲颤颤巍巍吃着面,叹口气:“唉,俺是擀不动喽!”父亲吸溜几口,夸一句:“真不错呀!”我默默吃着,吞咽下说不出的滋味。
在村中大槐树下坐坐,不时有黄叶飘落在遗弃的石碾、石磨上。曾经人头攒动、喧闹异常的树下,仅有几位年迈的父辈似雕塑般静默着。我的加入,让他们有了话题。大伯说:“听说你很会写文章。”我面露惭色:“没有没有,只是偶尔写写,写得差远哩。”二伯说:“你大爷爷参加抗美援朝就死在了朝鲜,才二十几岁。要是活着多好,咱国家多关心那些老兵。”我唏嘘不已,问二伯:“您当兵有什么光辉事迹吗?”二伯一摆手:“我是和平年代的兵,垦过荒,救过灾,修过水库,和你大爷爷他们那些不能比,没打过仗。不打仗好呀!”我应和着:“不打仗好!”三叔说:“你小时候就爱听老人讲故事,可缠人了!”我“嘿嘿”一笑。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他们的父辈、他们守了一辈子的家乡,都已被我鲜活地写在了文字里,更有读者想来参观拜访呢。
漫步村庄,柏油路纵贯南北,村子被重新划分为村东与村西,静谧、安详;危房改造将原来低矮的土坯房都翻修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偶有还没拆完的衰败老房如“文物”般,默默讲述着曾经贫苦困顿的日子;原址上新建的小学和戏楼,现代、气派,而我一闭眼想到的还是当年书声琅琅、锣鼓铿锵的快乐时光;村里的老井彻底“下岗”,被盖了起来,接班的是通到家家门前的自来水管;串村卖货的汽车拉来应季的物品,付款码卡片挂在小贩胸前,遇有不会微信支付的老人,他也会耐心地收现找零;一些乡亲,除了种地,还有了防火员、保洁员、手工业工厂工人等身份,挣起了工资;街头显眼处,张贴着惠民政策、村规民约;中午,村里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党和政府的声音及丰富多彩的文娱节目……
令人心醉的蓝天下,红柿高挂枝头,绿菜长满田畦,黄叶涂染山冈;清溪在沟谷奔流,鸟雀在山林欢鸣,畜禽在庭院撒欢儿……好一派迷人的田园画卷!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可又似全然变了模样。于我这个已过中年的返乡游子、所谓的“文人”而言,一切都是诗意、美好的存在,令我深深眷恋和热爱,不愿再离开。
可终究,我已成家乡的过客。哪怕对父母、对乡亲、对熟悉的草木,有再多的不舍与眷恋,也终要再次告别,再次分离,再次重启“我想你、你想我的每个黎明与黄昏”的思念模式。
停在这里,再看一眼我的家乡,心满满的,却又总感觉有一些空落落的。盛放的野菊花,有黄的,有粉的,在秋风中簌簌轻摇,似也在低声说:“走吧!慢点。”我伸手采了一束,放于车内,淡淡菊香伴着车里满载的家乡特产,我决然登程:“走了,安好!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