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国著名艺术家、中国国家画院院士黄永玉先生于6月13日逝世,享年99岁。
此讯一出,无异于在中国文艺界引发一场强烈地震,各大媒体、知名人士纷纷撰文悼念,各社交平台、朋友圈内也是一片追思之声。何故?除黄永玉先生是我国知名艺术家外,还因先生的人格魅力实在惊人,凡跟他接触过的,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几岁孩童,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市井百姓,无不被他幽默、豁达、年轻的灵魂所折服。
黄永玉的一生诠释着“传奇”二字:14岁,开始发表作品;23岁,成为中华全国木刻协会理事;28岁,小学文凭的他成为央美最年轻副教授;32岁,创作出中国版画经典之作《阿诗玛》;56岁,创作中国生肖邮票开山之作——庚申年猴票,36年升值15万倍;83岁,登上时尚杂志《时尚先生》封面;99岁,计划为百岁画展创作100张新画……
然而,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传奇也终有落幕的一天,只是,大家似乎都没有想到这么快。也许,是不愿去想,因为觉得艺术家永远是年轻。
艺术家永远是年轻
——追思黄永玉先生
□本报记者 万里燕
黄永玉先生之名,在中国的文艺界如雷贯耳。第一次认真了解他的作品,是在2016年写一篇关于生肖艺术的文章。那一年正好是猴年,而新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猴票”正是由黄老在1980年设计 的。这枚邮票成为中国集邮界最负盛名的藏品之一,问世37年时曾拍出201万元的天价。我虽未曾与黄老真正谋面,但一直会听到一些关于黄老的消息。比如2017年,国家博物馆原副馆长陈履生先生举办画展,请了黄老为画展题字;2018年,陈履生先生为黄老画了一幅6尺肖像以祝贺黄老95岁大寿。2018年6月1日,恰逢国际儿童节,著名当代摄影家逄小威先生为黄老拍照。他向我回忆,和黄老相处时,他的智慧和幽默永远让旁人感到轻松、快乐,在这样一位大智者身上,可以看到一颗永驻的纯真的童心……因为以上种种,黄老于我而言,仿佛不是遥不可及的大艺术家,而是家中一位长辈。因此,比起规规矩矩称呼“黄永玉先生”,我更愿意叫一声“黄老”。
标签一:辣
黄老是湘西人。约40年前,黄老曾在书中写起家乡凤凰古城,“我那个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峡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圈来圈往。”在那里,他和表叔沈从文“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钱钟书先生有次和黄老谈起他的表叔:“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尔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但比起这个表叔,黄老不仅骨子更硬,而且性格更辣。
有一次采访,记者问黄老:“如果用一道湖南菜形容您自己,会是什么菜?为什么?”黄老回答:“我也不会说这个话,如果要我说的话,我是青辣椒炒红辣椒。为什么?就是辣。”
2013年7月28日,在《黄永玉全集》首发式现场,有媒体问道,“曾经又妩媚又野蛮的家乡凤凰,现在在您心中还剩下百分之几?”黄永玉一句回答:“那个时候就野蛮,现在收钱收得很野蛮,我希望这个野蛮不要把原来美好的东西盖住就好。”逗得在场观众哈哈大笑的同时又心有所感。
在我看来,黄老性格中的“辣”其实是来源于他极具特色的幽默感。正如《黄永玉全集》的主编刘骁纯在文章《幽默大家黄永玉》中所说,“黄老先生在艺术、人格、生活等各方面,都有着统一的、强大的幽默品性。在中国古今历史上像黄先生这样在艺术、人格、生活、生命状态各个方面统一的这么大、这么强的幽默品性是很难得的,而少见的,这是黄老先生一个非常独特的价值。”
83岁那年,黄老登上了《时尚先生》的封面。他叼着烟斗,戴着鸭舌帽,穿着吊带裤扮靓仔。他说,“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容颜会衰老,但有趣的灵魂永远年轻。
标签二:勤
黄老在战乱年代自学成才,以木刻起家,拓展至油画、国画、雕塑、设计……是大家公认的“鬼才”“全才”。而这些成就的背后,是无数日夜的勤奋。他经常对人说:“此时此刻,世界上有多少艺术家在拼命地奋斗,我们哪有工夫去偷懒啊!”
曾有人问黄老有什么梦想,他说:“我从不做梦,我干活干得很认真,晚上一觉睡到天亮。”他一日三大事:上午写;下午画;晚上读书。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他说:“我的生活不好玩,只有工作。”别人问他养生秘诀,他说:“我从不养生!喜欢睡觉,不吃水果,不运动。”
因《阿诗玛》套色木刻、猴年邮票、“酒鬼”酒包装等,黄老的艺术为普罗大众所知。提到他的名字,大多数人会说“哦,那个大画家啊。”但实际上,在极负盛名的画家名头之下,文学一直被他视为最倾心的“行当”。
14岁时,黄老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了诗歌;后来,先后发表了《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90岁时,他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为了写这部小说,黄老曾哀怨地说:“怕是100岁之前没时间玩了。”小说至今已出版三部,故事刚写到上世纪40年代,主人公张序子从少年长成了青年,从凤凰走到了上海。小说未完,斯人已逝。
黄老曾说:“画画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就用雕塑,雕塑解决不了,我就写作,用文字解决。”他还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我一生70%的时间都花在木刻上。绘画虽然排在最后,但可以养活前面三个行当。”
为何写作?黄老说:“六七十年前听来的故事。再不讲出来,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提起它了,等于和我一起淹没在世界之外。我不可惜,我肚子好多故事,尤其是好多笑话可惜。”
黄老80岁时写了《比我老的老头》散文集,他以素描般的笔触和独有的幽默诙谐文字讲述了那些比他年长的“老头们”的故事:钱钟书、张乐平、李可染、张伯驹、林风眠、沈从文、聂绀弩、黄裳……这些闪亮的名字如群星般辉映了20世纪中国的文化天空。
曾有一个网友在微博上问时年90岁的黄老:“您一生当中最骄傲和最失意的事情是什么?您对我们年轻人又有什么忠告?”黄老答:“我一辈子没有什么骄傲和失意的,我从来没有丢失自己。年轻人,珍惜时间、好好读书,一辈子跟着书走,不会错。”
标签三:真
1983年,黄老给话剧大师曹禺写了一封探讨艺术创作的信。在信中,他直白地说,“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在百年人生中,“对己坦诚,对友真诚”是黄老一以贯之的处世态度。
“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我们是洪荒时代互相寻找的星星,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黄老在《老婆呀,不要哭》这首诗里,毫不掩盖自己对夫人的深情。
1946年,黄老与夫人张梅溪结婚;2020年,夫人逝世,享年98岁。黄永玉曾说,歌颂老婆的诗,他大概可以出一个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还没有这么一个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黄老爱动物,养过狗、猫头鹰、猴子、火鸡还有狗熊。他画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取名“难得糊涂”;他画了两张猴票,而画猴的初衷是,“我想让全世界知道我死了的猴子有多可爱”。
表叔沈从文评价他是“永远的天真”。因此,有人问他“如何保持永远的天真”,他说,悲伤很误时间,有人因此送掉半辈子光阴,把悲伤当成诗,那会好过点。
黄老的“真”还表现在他对死亡的从容和豁达上。“等我死后先胳肢我一下,看我笑不笑。”他从不避讳死亡,甚至正经八百地和夫人讨论死后骨灰怎么处理——“骨灰放到抽水马桶里,就在厕所举办个告别仪式,拉一下水箱,冲水、走人……生前我玩得很开心,死后,大家玩一会我好啦!” 白岩松为此直言:“我这辈子的目标,就是老了能成为像黄永玉一样好玩的老头”
黄老曾给表叔沈从文题写过墓碑,“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他给自己拟的碑文是“爱,怜悯,感恩”,或者干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2018年,央视《朗读者》第二季拜访了黄老,他与主持人董卿也畅谈了自己的生死观。他说他早已写好遗嘱,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朋友想他的时候,“看看天看看云嘛”。6月14日,黄老的子女公布了他生前的遗嘱,其中说“待我离去之后,请将我的遗体进行火化。火化之后,不取回骨灰。任何人和机构,包括我的子女、孙子女及亲朋友好,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取回我的骨灰。我希望我的骨灰作为肥料,回到大自然去。请所有人尊重我的这个愿望。”
黄老的标签太多,无法尽述。在留给世界百年的回忆之后,他潇洒挥挥手,远游去了。正如他在《比我老的老头》里写下“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如今,我们只要念他的名,看他的画,读他的书,他就如同天和云,一刻也不曾离开。
黄永玉,笔名黄杏槟、黄牛、牛夫子。1924年7月9日(农历)出生于湖南省常德县(今常德市鼎城区),祖籍凤凰,土家族。中国国家画院院士,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曾任中央美院版画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是现当代中国文化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艺术家。
逄小威 摄
“三窟哪里敢想,一窟已属不易。”
1980年猴年邮票
“九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