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山新考(上)
□张瑞明
数百年来,我们因炭山争论不休,是因为这个地方是辽代极其重要的地标,许多地名依炭山定方位。确定了炭山的位置,也就可以确定许多山脉、河流、淖泊、古城,对于研究辽朝及其后代历史极其重要。有关炭山的史料和研究炭山的论文层出不穷,已形成纸上谈兵的炭山文化,对大马群山以北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关于炭山的定位,众说纷纭。这些“炭山说”,都有支撑论点的理论依据,另一方面,也存在较为明显的漏洞,因此造成“公说公有礼、婆说婆有礼”的混乱局面。近期,笔者围绕炭山展开深入研究,对炭山的确切位置有了新的发现,以下我将依据目前掌握的史料,从多个方面层层展开论证。
定位炭山的主要学说
(一)黑龙山说
黑龙山位于河北省赤城县境内,靠近滦河上游,顶峰东猴顶山海拔2292米,是燕山最高峰。“黑龙山说”的主要理论依据最早出自宋代。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四夷附录”载:“汉城在炭山东南滦河上,有盐铁之利,乃后魏滑盐县也,其地可植五谷。”《方舆纪要》卷十八载:“汉城在檀州西北五百五十里,城北有龙门山,山北有炭山,炭山西即契丹、室韦二界相连之地,其地在滦河上源,西有盐泊之利,即后魏滑县也。”宋人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载:辽中京“西至炭山七百里,炭山即黑山也。”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所谓黑龙山乃炭山也。”
有史料对“黑龙山说”提出质疑,《口北三厅志》:“考《辽史地理志》,归化有炭山,又谓之陉头有凉殿山,东北三十里有新凉殿,而并不言滦水所出。又归化州距独石三百余里,距黑龙山又百里,中间隔别奉圣、可汗二州地。度其势,固不能越境而有之。此欧说所为确也。”
“黑龙山支脉说”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由日本学者箭内亘提出。箭内亘在《辽代之汉城与炭山》一文中指出,炭山在察汗格尔西南三十里之黑龙山支脉西北端。此说主要依据:一是《辽史地理志》记载炭山东北三十里有新凉殿,而河北省沽源县石头城附近的山坡距离东北面的察汗格尔,也就是梳妆楼约三十里,箭内亘认为梳妆楼即新凉殿;二是此地临近闪电河,即滦河源头;三是此地距离鸳鸯泺,也就是张北的安固里淖不远。1999年对梳妆楼的考古发掘,已证明这座建筑是墓葬的享堂,因此“黑龙山支脉说”的主要依据被推翻。
与“黑龙山说”类似的学说还有“东猴顶山说”?“滦河上源说”“古北口说”“唐山大城山说”等,这些说法倾向于依据滦河来寻找炭山,其核心依据依然是欧阳修所言“汉城在炭山东南滦河上,有盐铁之利。”而对于《辽史地理志》认定炭山在归化州的定位却予以漠视。
(二)万全南山说
明万全右卫位于今河北省万全县城北万全镇,其附近多山。“万全南山说”主要理论依据出自明清时期。明正徳年间所出《宣府镇志》载:“炭山,万全右卫城西南四十里,辽人谓之陉头。承天后辅政日纳凉于此。”明嘉靖年间《宣府镇志》、清乾隆年间《宣化府志》等延续了此说。《明统一志》载“炭山在万全右卫城南。”清乾隆年间修撰《万全县志》炭山条:“县东南二十里,一名陉头,辽承天太后纳凉于此。北炭山,县西北十里,辽景宗纳凉于此。二山俱见《辽史》。”
《口北三厅志》对“万全南山说”持否定态度:“然其山庳薄浅陋,殊不称世主巡游之地,且历代相承均在版图之内,亦不应淹没不传。”另有当代学者也提出质疑,白光、张汉英著《辽代炭山考》认为,辽太宗在926年到炭山打猎,而此时燕云十六州尚未割让给辽,万全属唐武州地界,辽帝到别国打猎显然不妥。
(三)大马群山说
“大马群山说”出自现代一些学者的论文,在经过上百年寻找无果后,将炭山定为一条山脉。张连仲先生在《辽炭山辩》一文中,分析了定位炭山的12中说法,发现大部分定位与大马群山有关。周良宵先生《三朝夏宫杂事》一文列举有关史料后,确定“炭山即今之大马群山”。连载于《张家口日报》署名“铁马冰河”的一篇《漫谈辽朝兴衰与张家口》的文章,结合有关史料,从地形、盐池、气候、地名等多个方面展开分析,是较为全面论证“大马群山说”的文章。
“大马群山说”试图兼容各种学说,但依然存在漏洞。大马群山西接桦山、东接白岔山,绵延上千里,东部不仅延伸出归化州,也延伸出了奉圣州甚至西京道,显然超出《辽史地理志》所划定的炭山范围。
(四)庆州黑山说
庆州是指辽代庆州城,古城遗址在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北部,其西部有一座黑山。巴林左旗南郊即辽上京政治中心临潢府。《武经总要》“上京”条:“潢水之北,东际辽河,西包冷陉,南与奚人部落相接,距幽州一千七百里”。另唐睿宗元年,黑山附近发生过著名的“冷陉之战”。有学者据此将炭山定在巴林左旗西部的黑山。
另有一些学者认为,庆州“冷陉”并非炭山。杨军、王成名撰写的《辽代捺钵考》一文指出:“太宗天显四年六月癸亥,驻跸凉陉,八月辛丑,至自凉陉,可见凉陉是太宗夏捺钵地。参之是年六月己酉,西巡,七月甲午,祠太祖而东,此凉陉在上京西,很可能即太祖夏捺钵的室韦北陉,笼统说,在辽庆州境。但是,从会同三年七月猎于炭山的记载来看,会同七年、八年、九年夏季太宗所赴凉陉应为炭山凉陉。炭山在今河北沽源、丰宁之间。太宗天显间和会同间之夏捺钵虽然皆称凉陉,但地点不同。”
(五)金莲川说
有学者认为,辽代炭山与金代金莲川为同一地点。《金史地理志》载:“曷里浒东川,更名金莲川,世宗曰:莲者连也,取其金枝玉叶相连之意;景明宫,避暑宫也,在凉陉,有殿,皆大定二十年命名。有查沙,有白泺,国言曰勺赤嘞。”这段话与《辽史地理志》关于炭山的描述相近,“凉陉”与“陉头”对应,“避暑宫”与“新凉殿”对应。
另一些史料则可以佐证炭山并非金莲川。《金史地理志》所述金莲川、景明宫,在金桓州地界,而炭山在辽归化州,也就是金宣德州、抚州一带。《口北三厅志》将炭山划在张家口厅,将金莲川划在独石口厅。王恽《中堂纪事》记载“按地志,滦野,盖金人金莲源、凉陉一带,辽人曰旺国崖者是也”,目前,无任何证据可证明旺国崖即炭山。
寻找炭山的六大依据
(一)炭山应处的方位
根据宋代史料,在檀渊之盟定立时期,炭山应当处于契丹国西部边界,是契丹国与其它少数民族领土的分水岭。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四夷附录》载:契丹地处“黄水之南,黄龙之北,得鲜卑故地,故又以为鲜卑遗种。”由此看出,契丹国所处区域与鲜卑人旧地大体一致,炭山既然在契丹领地,也应当在鲜卑旧地。《新唐书列传》载:契丹“地直接京师五千里而赢,东距高丽,西奚,南营州,北靺鞨、室韦,阻冷陉山以自固。”奚“直京师东北四千里,其地东北接契丹”。这一记载大致划定了契丹国的区域,可以看出,其西部边境与奚族地域相接。《武经总要》载:契丹“其地南接海,东际辽河,西包冷陉,北界松陉,山川东西三千里。”这一记载大致划定的契丹国区域与《新唐书列传》相当,可以看出,其西部边境以冷陉为界,冷陉西,应为奚族领地。路振所撰《乘軺录》载:“虏名气国曰中京……西至炭山七百里,山北有凉殿。”这一记载,将契丹西部边境的“冷陉”置换为“炭山”。《武经总要》认为“冷陉”便是“炭山”虽然有主观推测嫌疑,但认为炭山在契丹西部边界有唐史为据:“唐史载契丹之地,西至冷陉是也。今胡忠目为炭山,近更名双山。”契丹国中京在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天义镇西15公里处,根据以上史料推断,炭山应当处在辽中京西千里之内的地方。
另据唐宋史料,炭山应当处于唐代妫州西北。《新唐书·列传》载:奚族“盛夏必徙保冷陉山,山直妫州西北。”《武经总要》“炭山”条引用贾耽所著《皇华四达记》:“妫州西北八百里至陉山,即奚契丹避暑之地。”妫州是唐朝贞观八年划定的一个行政区划,治所先后置于河北省涿鹿县保岱镇和怀来县旧城,《皇华四达记》成书于唐贞元年间,也就是785至805年间,此时妫州已于唐长安二年(公元702年)移治所到清夷军城,也就是怀来县旧城。妫州西北八百里的范围,考虑到唐代里程比现在短、行走路线曲折等因素,应当指向今河北省张北县、尚义县和内蒙古兴和县等地。
(二)炭山应处的范围
《辽史地理志》详细记载了辽朝的行政区划,辽朝最大的行政区为“道”,相当于现在的省,共有五个,分别为上京道、东京道、中京道、南京道和西京道。道之下设若干个节度使级别的州,相当于现在的市。大州之下设若干个御史级别的州和县,相当于现在的区和县。西京道下辖奉圣州,奉圣州下辖三个州四个县,分别为归化州、可汗州、儒州、永兴县、军都县、龙门县和望云县。搞清了行政区划,我们来看炭山在哪,《辽史地理志》明确在归化州条目下记载,“有桑干河、会河川、爱阳川;炭山,又谓之陉头,有凉殿,承天皇后纳凉于此,山东北三十里有新凉殿,景宗纳凉于此,唯松棚数陉而已;断云岭,极高俊,故名。”这段古文明明白白地告诉后世,归化州有三条河,两座山,其中一座山尤其说得详细,便是炭山。如果不能推翻《辽史地理志》这部权威著作,那么,炭山在归化州确定无疑。归化州的治所在宣化城附近,根据《辽史地理志》“州西北至西京四百五十里”和辽西京道地图判断,归化州应包括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万全区、尚义县、张北县和内蒙古兴和县等地。
《口北三厅志·山川志》在对有关炭山的多种说法进行考证后,得出明确结论:“炭山在兴和故城东北”,其理由是“惟是《辽史本记》云:太祖三年,置北羊城于炭山北,以通市易。而《金史地理志》云:柔远县有北羊城。《食货志》亦云:国初于北羊城、燕子城之间置榷场,易北方畜牧。夫燕子城,即后之兴和城也,而羊城与之相近,疑即后所称沙城者是。是则炭山在兴和之北明矣。”笔者认为,《口北三厅志》根据多本史书记录“羊城”的方位判断炭山在兴和故城附近理由充分,但就此将炭山定在“兴和之北”有所不妥,疑为方向有误。金代燕子城便是元代的兴和故城,也就是现在的张北县城,“太祖三年,置北羊城于炭山北”,这句话明显是说炭山在羊城南,也就是说炭山在兴和故城南才对,既然羊城临近柔远县燕子城,之间不应当隔着一座大山。若笔者的质疑正确,炭山应在今张北县南不远处。
《辽史·道宗本记二》记载:咸雍四年正月丙子“如鸳鸯泺”,丁亥“猎炭山”,辛卯“遣使振西京饥民”。可以看出,辽道宗于1068年2月8日到达鸳鸯泺,2月19日就去炭山打猎,鸳鸯泺距离炭山应当很近。鸳鸯泺即今张北县城西的安固里淖,由此推测炭山就在安固里淖附近。
(三)炭山应有的地形
炭山作为辽代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标,应当具备高大、独立、明显等基本特征,无论实地还是地图都应当极易辨识。假如一座山矮小,或者高大却不能鹤立鸡群,那就不应当被当作地标。当然,如果炭山过大,大到成为一条山脉,那它的别名就不至于被历史埋没,因此,炭山是山脉的可能性很小。
炭山也称作陉头,这就形象地指出了它的另一个特征。陉,是指山脉的断裂地带或两条山脉之间的沟谷地带。而陉头,应当是指沟谷尽头突出来的某座山峰,甚至可以大胆地想象,这座山峰从地图上看近似人头。因此可以推测,炭山附近必定有一条明显的峡谷,而炭山本身应当是一条山脉的起点或终点。炭山之下,应当是一片地形较为平缓的高原。
(四)炭山应有的地貌
炭山建有凉殿,其地气温应当不会高。《武经总要》记载“炭山本匈奴避暑之处,地多丰草,掘地丈余即有坚冰”。《宋朝事实类苑》载炭山“地寒凉,虽盛夏必重裘,宿草之下,掘地尺余,有层冰,莹洁如玉,至秋分则消释。”据此判断,古时炭山在夏季应当有冻土层。当然,随着全球气候升温,如今这种景象或已消失。
炭山作为辽帝多次捺钵的地方,应当靠近水源,其附近可能会有多个淖泊。再者“掘地尺余,有层冰”,说明炭山水量充沛,山上可能有河流发源并有湿地。炭山作为猎场,其山背应当地势开阔,野生动物丰富。炭山之上建过凉殿,其山背上应当有平坦之处。
(五)炭山应有的背景
炭山能够作为边境重要地标,除了地形关系外,应当有更为深层的政治意义,可能为契丹祖先主要聚集地,是不可分割的固有领土。
辽帝如此频繁地出没于炭山,说明其应当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辽帝“打猎”的时代,因燕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战事频发,其所谓的捺钵,本质上有维护主权的意思,类似于动物用体液标注领地,因此捺钵地多选在战略要地,“猎于炭山”或可理解为巡视炭山,“凉殿”或可理解为军事指挥所。据《辽史·游幸表》粗略统计,从太宗天显四年到天祚保大元年,辽朝有7位皇帝到炭山捺钵,共计37人次,仅辽圣宗便于统合四年至统合二十五年游猎炭山23次。
(六)炭山应有的地名成因
炭山为什么会叫炭山?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着实让人头痛。尤其令人费解的是,炭山一词自辽代突然大量出现于史书,却至今未找到确切地点。地名的诞生可以与很多因素有关,就炭山而言,我们很容易对其地名的成因做如下两种猜测:一是对山体颜色的直观描述,炭色即黑色,炭山或许是一座远观发黑的山,或许其别名中也有表述黑色的词汇。二是契丹族语言的音译,或许其别名中也有近似于炭山的读音,比如将内蒙古“包克图”叫成“包头”,将呼市西的“迈达里召”叫成“美岱召”。
“炭山位于滦河源头”的考辩
从古至今,很大一部分学者倾向于在滦河源头寻找炭山,这是因为,从北宋时期便开始有大量史书将炭山与滦源扯上关系。《口北三厅志》据此将这些论断称为“欧说”,可见,后世史书持“炭山位于滦河源头”这一观点,其源头应当出自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所言“汉城在炭山东南滦河上,有盐铁之利”。史学界依据欧阳修给尹洙、梅尧臣等人的信件推断,《新五代史》成书于宋景佑三年(1036年)至皇佑五年(1053年),在此之前的史书中,未找到将炭山与滦源扯上关系的任何史料。因此,对欧阳修有关炭山论断的分析,是解开炭山之谜的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笔者在查阅北宋及其前朝大量史料的基础上,结合《元史地理志》的论述,得出结论,欧阳修关于“汉城在炭山东南滦河上”的说法存在问题。
(一)“欧说”与《辽史地理志》关于炭山记载不符
《辽史地理志》归化州条目下中明确记载了三条河、两座山,分别是桑干河、会河川、爱阳川、炭山和断云岭。其中,并未提到滦河。并且,从桑干河、会河川、爱阳川三条河所处的地域看,均在张家口市西部一带,而滦河源头在河北省承德市丰宁县及张家口市赤城县、沽源县一带,二者相去甚远。显然,滦源所处范围不在归化州。《辽史地理志》虽然为元人所撰,在时间上晚于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但其所记内容十分详实。元代与辽代版图重合,蒙古人与契丹人语言相通,这就为脱脱等人撰写前朝史书提供了先决条件。而《新五代史》成书的年代,北宋与辽国南北对峙,战乱频发,欧阳修虽然在宋至和二年(1055年)八月出使过契丹,但不可能在敌国的疆域上做详细考证,因此他在记述“汉城”“炭山”“滦河”的关系时颇为粗略,只是用“东南”“上”等方位词指出大概,且一笔带过。笔者以为,在考证炭山时,《辽史地理志》比《新五代史》更为可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