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菇
□欧正霞
我要说的是家乡的九通十月,漫山草菇飘香时节。
农人早早的将过冬的食物收藏,坝子上的草垛,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安静。山上,小松鼠在松树林中忙碌着,寻觅过冬的粮草。山上的丝茅草和枫叶开始泛黄变红,渐渐有了冬的韵味。接连几天绵绵细雨,漫山遍野的针叶阔叶混交的山山岭岭,慢慢地变得润湿起来。母亲告诉我,这就是草菇和枞树菇生长的季节了。等雨歇了,天晴升温后,就可以去山上找草菇了。
我和母亲有着深厚的母女情,不光是因为我是她的六个子女中的长女,从小就在母亲的身旁懂得了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能够健康快乐地与脚下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一起成长,更多的是,不管我离开家到县城读书还是到乡下公干,几十年来我和母亲都有一个默契:不管再如何的忙,两三个月内我们总要相聚一下。虽然,农闲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大老远的从工作的地方来去匆匆地回去陪她说说话,打扫打扫院子,但是,每逢母亲的农忙时节,在城里按部就班的我,就坐立不安起来,千方百计的要请农忙假去帮母亲春种秋收。为此,身旁不了解我的朋友和顶头上司还感到特别的诧异。
这些年,在城工作,朝九晚五的上下班规律倒也没多大压力,加上我的女儿不但健康成长着,她还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名牌大学。有时,自己常常莫名地想,已是中年半纪的人了,平常上班忙忙碌碌也没觉得什么,可是一到周末,就会不由自主的想母亲,总想盼望和母亲在一起,哪怕只是呆在她身边听她絮絮叨叨把家乡的新鲜事告诉我,包括哪天下了雨,小溪发大水,家里的小黄母牛哪天下了犊子,秋后绵绵秋雨下了几天,村里的某位大嫂到对门坡的黄泥坡上摘得多少草菇,寨上的哪个嫂子又去采得一大筐山楂果,等等,事无巨细。而我也早习惯聆听母亲这样“婉转”的相邀。我知道这是母亲思念我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的这样的借口,嘱我回寨子去陪她。而我,也总是在母亲这平凡得不是理由的借口中,恨不得长出翅膀来,飞回母亲的村庄,去见证她所描述的一切。
母亲居住的老屋在陆寨,寨子坐北朝南的几十户人家,前面是一条涓涓小溪,大片的田畴年年旱涝保收。在寨子对面的丘林地带,有一块坡叫黄泥坡,延绵数十公里,零星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墨绿色的枞树,枞林间夹杂着一些白栗树、构皮树及其他叫不出名的小灌木。林下,厚实的丝茅草倔强地生长着。枞树树龄不过八九岁,这里几颗那里几颗,散落在满是丝茅草和不知名的阔叶灌木之间,初冬的雨水缠绵而富有韵味,潇潇洒洒的来一两天又悄无声息的隐去,把黄泥坡全身来一场洗礼。要不了几日,那些落叶开始腐烂变质,甚至还发出一些枯叶古怪的腐烂气味,这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植物们萧瑟过冬的死亡现象,它们可精灵着呢,那是在蓄积力量以另一种方式重生。小心扒开那枞树林间咖啡色、褐色、骆驼色、深黄色和赭石色约十几公分厚的松松软软的落叶层,在接近土层的地方,一簇簇或是一丛丛金黄色的草菇就羞羞答答的露出面容来。有的肥如海碗般大,但也有的瘦若小指头。大的青草菇伞开大方,菇面平滑细腻,有豹纹似的菇边,细密均匀如纸伞骨架的菇底,浑圆中空拇指大的菇柱,将之托起来。菇边恰似异国舞女的裙裾,“一个家族”分布和组合排列宛如国际大师精心彩排的芭蕾舞剧场景,有领舞,有伴舞,有牵手,有相邀更有拥抱,有的像家庭组合,有的如情侣组合,有的似孪生姐妹,总是给人以无限遐想。
菇往往不是单独单生的,而是一小片一丛丛的,所以在山野里寻草菇时,只要发现一个菇,就意味着在她周围定然还有其他的菇。母亲有着丰富的寻菇经验,每次我和她去黄泥山采菇,总不会空手而归。金黄色海绵状的是滑皮枞树菇,茅草色的有着奇异豹纹的是青草菇。不少同去的人,空手而归,因为她们没有母亲那样的耐心,一会儿去找野石榴,一会儿又去打刺梨果,眼睛总是望着枝头鲜艳的果实,或是猴子搬包谷那样,哪里能寻到上好的草菇呢。我和母亲总是被他们丢得远远的,我们慢慢沿着他们踩过的腐叶,却往往会得到盖在落叶下的大朵大朵的菇。每每寻到大些的菇,我和母亲总是情不自禁欢呼起来,那不经意中的收获,真的无法言表。也是奇怪,经过母亲一指点,我也很快能在草丛里找到那些山珍,一朵朵采摘了来,不知不觉就把竹篮撑满了。看看天色还早,我想再多采一些,母亲却说野生菌要现采现吃才鲜美,采多了吃不了浪费,再就是那些小小的菇最好等长大点吃起来爽滑多肉汤鲜。看着满篮的菌子,大大小小的挤在里面,我真的恨不得马上把它们变成碗里的靓汤美味。
母亲常常教我小心清洗采来的菇,用热水把洗净的菇淖好,把预备好的瘦肉沫、姜片、大蒜片放入铁锅中与适量的清水混合着煮,再把淖好的菇全部倒入锅内,加盖,猛火煮开后,再文火烧几分钟,起锅,散上葱段,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的一道野味就上了桌。只见汤色透亮,翠绿的葱段间,青草菇依旧朵朵挤挤挨挨的在锅子里,样子略变小些,颜色和花纹却一点不变,看那可爱的样子我竟然心生爱怜,不忍把筷子伸向它们。“傻丫头,先别忙吃,等我焚香供奉天地君亲师!我们全家老少九口,以及你们姊妹读书有出息,都全仰仗神龛上的神灵保佑呢,今天采得这么多的草菇,也是神灵和祖公爷保佑赐予我们的,要知道感恩!”母亲边说边烧香纸,她恭恭敬敬的在神龛面前三鞠躬,虔敬地双手合十,口里轻声祈祷着,眼睛微闭,神龛前的长明灯映照着她的脸庞,是那样的慈祥而美丽!
“你在城里工作,难得吃到这些,多吃点。”母亲把一大勺子有汤也有菇的珍馐舀到了我的碗里。“这金黄的枞树菇合酸辣椒炒来吃滑溜酸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呢,那时候家穷,买不起肉,枞树菌和酸辣椒打汤,你们几姊妹吃几碗饭。一个二个长得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 。”说话间,母亲又端出来一盘炒好的枞树菇。
我自从离开家在外工作,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客气地把我视同客人。她不知道,因我有着一份固定的薪水,生活在城市里,大小餐馆南北大菜山珍海味哪样没尝过。可是母亲却总觉得我小时因姊妹多,没有吃饱穿暖,艰难地把我们拖养成人,觉得亏欠了我们。母亲也会偶尔谈起抚养我们六姊妹的辛酸往事,早出晚归抢工分,一套家机布,老大穿了老二穿,补了后老三老四接着穿。说到这里,母亲就叹息自责。那个年代,女性只算半个工,每个月公分少口粮就少,根本不够一家九口人的生活所需,于是父亲就去对面山上挖蕨根,开荒种红苕。一遇到九通十月,母亲就把自留地的辣椒捣烂保存,父亲则把大挑的红苕挖来洗净后切成红苕丝丝晒干。红苕丝用来伴着少量的大米熬粥,就是上等的口粮。而往往长枞树菌的时节,母亲就会带上我并背上弟弟去黄泥山采菇,顺路还要砍回一捆柴禾。能吃上枞树菌做汤泡饭则成了我们几姊妹经常盼望和念念不忘的美餐。也是奇怪,家乡那一带的草菇,一出就是一两个月,但那阵子寨子里的人仍没有商品意识,更没有哪个会想到要拿到城里去卖成钱,母亲知道我们爱吃就在收工的时候拐进枞树林去,用小木棍轻轻掀开树下的枯枝烂叶,总会不会空手。
细细想来,真的应该感谢那些艰苦岁月里的黄泥山的草菇,是它们鲜香了我年少时的味蕾,喂养了我饥饿的青少年,以至于我身居县城后,每次在农贸市场买菜时,见到如母亲般慈祥的卖菜的老人,我总是要多看他们几眼,并买上几棵他们的菜。去年阳历十一月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漫不经心独自散步到县城的农贸市场路段,街边的路灯已经微明,零零散散的小商贩已在收摊了。“姑娘,买枞树菌吗?山里刚采来的哩”,一个微小的声音传来。我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阿婆的竹筐里,枞树菇伞炳厚实,伞面款如小碗,伞纹细腻如豹纹般。大朵大朵的枞树菇挤挤挨挨地排在里面。“感谢老天,今天运气好采到三斤,儿女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家里还有两个读初中的孙子等着要生活费,姑娘,一百块钱全部卖给你了,吃了保证你还想吃。”我走到阿婆的身边,看见阿婆粗糙的大手,白色的头巾,黝黑的肤色,和我母亲一般个头,看上去年纪仿佛也差不多。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改往常买菜买菜时精挑细选的习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阿婆的草菇。“多谢姑娘,老天爷会保佑你越来越健康美丽的!”阿婆感激而苍老的话声音,在夜色逐渐漫上来的城市街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