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魅力
□刘 毅
许多伟大的梦想,最初往往源于一闪而过的意念。比如,贵州平塘举世无双、遐迩闻名的“中国天眼”。
“天眼”是人们的俗称,或美誉。这个置身平塘大窝凼形似“大锅”的庞然大物,准确的学名是,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简称FAST。因全球独一无二,有人以“大”冠之,称其大射电望远镜,准确而气派。
时光回拨25年。日本东京。
备受关注的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上,有科学家提出,应该在全球电波环境恶化之前,建造新一代射电望远镜,接收更多来自外太空的信息。
出席会议的中科院天文学家南仁东兴冲冲地回到宾馆,一把推开同事的房门,兴奋地说:咱们也建一个吧。
射电望远镜是吧,同事也挺兴奋,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事挺难的。
身为天文领域前沿科学家,南仁东对射电望远镜的发展现状和建造难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射电望远镜作为探测地球以外天体发射电磁波的专用设备,他更清楚其对外太空探测和天文学研究的重要性。
是难,沉默有倾,南仁东接茬,但也得干啊。
嗯,同事看着南仁东坚毅的眼神,点了点头。
也就在那一刻,南仁东暗忖:倘心想事成,一定要建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
这是个大胆得有点儿不着边际的梦想。
当时,中国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口径,仅仅30米。
翌年,准确地说是1994年7月,南仁东首次提出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工程概念。
此后,人称“天眼之父”的南仁东,便和FAST结下了不解之缘。或者说,南仁东把自己后半生的智慧、才情,乃至生命,都献给了“中国天眼”。
南仁东首先要做的,是选址,为概念中的“天眼”安家。
“天眼”安在哪儿最好呢?
他脑海中倏然闪过我国分布区域较广的喀斯特地貌,如贵州、广西、湖南等地。喀斯特地貌因流水冲蚀、潜蚀、坍陷等机械过程形成的洼地,俗称窝凼,应当是“天眼”的理想之家。别的不说,单就土石方开挖,既省事省力,还可大幅度降低成本。
南仁东果断地提出:利用喀斯特洼地(大窝凼)作为射电望远镜台址。
这样的“窝凼”,一开始多达上万个。多次筛选、淘汰,形成了一个由743个备选“窝凼”组成的数据库。
年近天命的南仁东,率领他的团队,带着300余幅卫星遥感图,跋涉在贵州的崇山峻岭、沟壑深谷,为FAST寻找理想中的“窝凼”。
这一找,就是12个寒暑。
南仁东从“天命”,逾越“花甲”。
漫长的岁月中,无论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还是寒风凛冽的严冬,南仁东和他的团队,从未停止过探寻的脚步。
坎坷崎岖的喀斯特山区,不少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只能在杂草丛生、乱石嶙峋的灌木丛,荆棘遍布、人迹罕至的荒山上,一步步地艰难挪动。
有年夏天,南仁东刚下到一个窝凼,突然暴雨倾盆。眼看山洪泥石滚滚而来,他迅速往嘴里塞了颗救心丸,连跑带爬地返回垭口。汗水拌和着雨水,在他脸上一个劲儿流淌,浑身上下,没一根干纱。不经意地朝脚上一瞅,鞋子裂开了一道四五厘米的口子,仿佛一张小嘴,偷偷地窃笑。
有一回更凶险,翻越一座陡峭的山崖时,南仁东不慎一脚踩空,滚下山去,眼看就要摔下悬崖,幸好被不远处的两棵小树挡住,方化险为夷。
2006年,FAST正式决定选址贵州省平塘县克度镇金科村“大窝凼”。
这个在大山中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喀斯特天然洼地,终于从睡梦中醒来,迎来了以南仁东为首的一群“贵人”,成了安放观天巨眼的地球上最美的“眼窝”。顿时,吸引了来自全世界关注的目光。
2007年7月,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工程,作为“十一五”重大科学装置,正式被国家批准立项。
“中国天眼”从南仁东14年前的一个梦想,终于落到了实处。
不过,南仁东知道,工程立项,仅仅是良好的开端,或者说,有了“通行证”。要将FAST这口“大锅”,按照设计,牢牢地安放在平塘自然天成的“大窝凼”,还有许多未知的科学难题需要攻关,不可能一蹴而就。
2010年,工程尚未开工,因为网索疲劳问题,FAST就经历了一场灾难性风险。具体说来,就是“天眼”对工艺、材料的要求,是现有国家标准的20倍以上,更令人头疼的是,国内尚无现成的技术可依赖。
网索质量不过关,FAST便无从谈起。
时年65岁的南仁东寝食难安,亲自披挂上阵,几乎天天泡在现场,与技术人员沟通切磋。经过700余天的奋战拼搏,历经近百次失败,终于战胜了“网索疲劳”这只“拦路虎”。
2011年3月25日,FAST项目正式开工建设。
身为FAST首席科学家兼总工程师,南仁东知道,这样的大科学工程,除了天文学外,还涉及力学、机械、结构、电子学、岩土、测量与控制等学科。从图纸设计到建造运行,还有十万八千里。自己不仅要组织协调,充分调动方方面面的主观能动性,更要身先士卒,身体力行,尽快地掌握和熟悉相关知识。
审核“天眼”方案时,不懂岩土工程的南仁东,花了一个月时间,突击学习,没日没夜地“恶补”,终于成了内行。每一张图纸,都要反复计算,认真审核,每一个疑点,都要穷根究底,剖析因由,绝不轻易地开“绿灯”。
工程伊始,需建一个水窖。施工方按要求送来图纸,请南仁东审核。他展开图纸,认真地过了一遍,掏出铅笔,当即标出几处差错,打了回去。施工方心服口服的同时,大吃一惊:这搞天文的科学家,还懂土建?真是神了!
施工中,南仁东既是监理,又是施工方,既是设计师,又是预算员。同时,还像个技术精湛的老技工,因为他不仅会冲压、板金,还会热处理、电镀等“粗活”,说“十项全能”,也不为过。
南仁东风趣地自嘲:我是个“战术型老工人”。
私下,他曾对工程副经理张蜀新坦言:你以为我天生什么都懂啊?其实我每天都在学。
学识渊博、不断进取的南仁东,深感自己责任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必须一丝不苟,很多时候,都亲力亲为。
一个闷热的夏日,正值午饭,第五十四研究所的邢成辉亲眼目睹,正在吃饭的南仁东,听说一个地铆项目有误差,生怕技术人员的测量出了问题,立马丢下筷子,朝工地跑去。
2014年,“天眼”反射面单元即将吊装,年近七旬的南仁东坚持第一个上去,亲自进行“小飞人”载人试验。
“小飞人”是形象通俗的说法。
具体的操作是,用一个铁筐之类的简易装置,将试验者吊起来,送到6米高的试验节点盘,高空中无落脚之地,全程均需手动操作,稍有不慎,就可能摔下来。这样风险系数极高的活儿,本应由年轻人冲锋陷阵。南仁东决定“冒险”,遭到了大伙的坚决反对。但他坚持第一个“飞”上去,亲身感受和体验。
这一“飞”,还真发现了几个问题。
还好,南仁东安全着陆。
大伙揪着心的,这才放了下来。
南老师,大伙一拥而上,不约而同地喊。仔细一看,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没事儿,南仁东迎着大伙关切的目光,嘿嘿一笑,说,还真发现几个问题哩。
南仁东一马当先的事儿,还真不少。
天眼周围,建有6座高高的馈源支撑塔,每建好一座,南仁东总是“第一个爬上去的人”。
数十米高的圈梁安装好了,他也要第一个上去走走,甚至情不自禁地在圈梁上奔跑,那模样儿,像个开心的孩子。
想象中,南仁东这样大名鼎鼎的天文学家,两眼向上,仰望星空,难免有点儿“高冷”。
实际上,个子不高,留着八字胡,戴金丝眼镜,嗓音浑厚,不苟言笑,头戴湖蓝色安全帽,身着藏青色工作服,下穿牛仔裤,喜欢将手插到裤兜里,看上去很“酷”的南仁东,却有着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
南仁东头一回去平塘克度镇大窝凼,刚爬上垭口,就碰到了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不经意地一瞅,一个个单薄的衣衫,一张张天真的笑脸,一双双澄澈的眼睛,令他怦然心动。
回京后,南仁东给县里的干部张智勇来了封信。
张智勇打开信封,里面装有500元钱。南仁东嘱咐他,把钱给卡罗小学最贫困的学生,支助他们完成学业,算是自己的一点儿心意。
打这以后,南仁东接连寄了四五年,支助了七八个学生,直至他们中学毕业。
孩子们眼里,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的南爷爷,就像自己既严厉而又和蔼的父亲。
“天眼”馈源支撑塔施工期间,南仁东得知施工工人大多来自云南贫困山区,家里都非常困难。
有一天,他悄悄地给在施工现场的工程师雷政打电话,请他帮忙了解工人们的身高、腰围等情况。
雷政遵命而行,但一头雾水,暗想,老爷子到底要干嘛。
再次来到工地时,南仁东带来一个大箱子,雷政问他,南老师,您带的什么宝贝哦。没什么啊!他王顾左右,笑而不答。
当晚,南仁东叫雷政提上箱子,一起来到工人宿舍。打开箱子一看,原来是他为工人们量身购买的T恤、休闲裤和鞋子。看着工人们感激和吃惊的样子,南仁东解释说,这是我跟老伴去市场挑选的,挺便宜,大伙别嫌弃……
2016年9月25日。
一个注定被世界天文史铭记的日子。
历经整整5年半的艰苦奋斗,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落成启用,开始接收宇宙深处的电磁波。
其实,两年前,南仁东已身患肺癌,且手术时伤及声带,本应在家静养,但FAST让他梦萦魂牵,常常不顾旅途劳顿,一次次地从北京飞赴贵阳,亲临平塘“大窝凼”,现场指挥,生怕某一环节,有所疏漏和闪失。许多时候,因声音嘶哑,发声困难,他不得不打着手势,艰难地与工程技术人员沟通交流。
22年,攻坚克难,砥砺前行。
南仁东终于亲眼目睹了自己当初建造世界最大射电望远镜,观天望宇、探索宇宙奥秘的梦想,在黔南平塘群山环抱的“大窝凼”,成为现实。
这,就是梦想的魅力。
据说,拥有这个“大国重器”,中国可在这一领域,至少保持20年优势。
2017年9月15日。
距“中国天眼”周岁生日尚差10天,南仁东生命的乐章,戛然而止。
享年72岁。
两个月后,中宣部追授南仁东“时代楷模”荣誉称号。
南仁东走了。
他倾注22年心血和汗水打造的“中国天眼”,却凝视苍穹,源源不断地接收宇宙深处的电磁波。
继2017年10月10日发现6颗脉冲星之后,前不久,FAST首次发现了距地球约4000光年的毫秒脉冲星,引力波探测,又有了新的可能。
换言之,1916年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预言的引力波,即加速中的质量在时空中所产生的涟漪,因毫秒脉冲星的发现,又开辟了新的验证途径。
南仁东泉下有知,定当为之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