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岁月的痕迹
□陶通岳
时光如同大山深处淌出的淙淙溪流,一路奔腾向前。留给岁月的是那些漫过溪流两岸的深深浅浅的记忆。
一
我的少年时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课外读物少之又少,听故事便成了我们课外主要的精神食粮。听故事,也不能随便乱听,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发,会被惹上很大的麻烦的。
下雪的日子,邀约两三个信得过的小伙伴,围在我家老屋火塘边,听祖父讲故事,成了我们饥渴后的大餐。选择下雪的日子,一来是因为祖父不外出劳作,有时间在家,二来是因为下雪的日子,村里的人大多龟缩在屋里,不随便走动,不容易被别人偷听到。我家老屋没人住了,但房子还保存着,又在弯的尽头,比较偏僻,相对安全。祖父规定,一次只能讲一个故事,而且,听了之后不能到外面去说。
寒假里,只要下雪,玩得好的两个小伙伴很是积极,又是搬柴,又是生火。把脸弄花了,用雪往脸上一抹,便干净了。火旺了,照在我们几个小孩的脸蛋上,红红的。这时候,祖父清清嗓子,便开始讲故事了。祖父讲的故事主要有岳飞的故事,还有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三国演义等。那情景我依然清晰记得,外面是飘飞的雪花、洁白的世界,屋里是红红的火塘、红红的脸庞。我们边听讲,边插问,祖父讲得很细致,情到深处时,手在舞动,口沫四溅。我们听得最多的、也最喜欢听的就是岳飞的故事,祖父也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讲。两三天的雪,我们享受了在学校没有听到的故事。从那时开始,岳飞的形象便在我的头脑里产生了。父亲说,我的名字是祖父给起的,名字里的“岳”字或许是受岳飞形象的影响吧。
平常祖父闲着的时候,总是戴着副老花眼镜,在看厚厚的书。祖父没有上过学,但他怎么识的字,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谜。不过,曾祖父是个私塾先生,是不是祖父偷偷跟着他的父亲识的字,我不得而知。记得祖父的房间有一个木箱子,少年的心总是怀着好奇,于是打开来看,箱子里放着好些线装的泛黄的书,书里面的字是竖着印的,很多字都是我不认得的。待后来我懂事去翻找那些书时,一本都找不到了。
二
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与祖父一起到河边捕鱼的日子。在距寨子4公里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叫大洋河,这条河的下游叫八卦河,在锦屏县境汇入清水江。祖父就是在这河边长大的人,从小熟悉水性,也练就了祖父撒网捕鱼的本领。后来因为父亲出生后,在三岁时曾经有一次下河玩水,差点被水淹着,祖母担心父亲的安全,回娘家要得几分地做地基,建了幢小木屋,便举家搬迁到祖母娘家的寨子定居下来。
每年夏天到河边捕鱼,是祖父改不了的习惯,或许是怀念那条河,怀念流淌在那条河上的快乐的日子。
小学四年级那个暑假的一天,祖父很早就从山上割了一大挑牛草回来了,祖母用竹篾饭盒包好了我和祖父的午饭。这午饭很是特别,是用土豆剁细后与大米一起煮熟,在饭的两层中间夹着炒腌菜。那个年月,能吃到这样的饭,很是幸福了。祖父扛着渔网和拿着柴刀,我拿着午饭和鱼篓跟在祖父后面高兴地出发了。
走了快一个小时的山路,从山顶上远远就望见了那条舒缓的河流。很快我们就从山岭下到了河边。河面不是很宽,最宽处也不过十来米,河水也不湍急,这条河总给人一种亲切感。我跟着祖父从河滩上趟水过去,然后选择一处沙滩落脚。午饭挂在岸边的树上,主要是怕蚂蚁闻到饭香来偷食。
看着祖父扛着渔网下水了,我也脱了衣服跳下水,来几个狗刨式,扎几个猛子,找几个石头打水漂。玩得尽兴了,才听见祖父喊叫去帮忙,我急忙拿着鱼篓过去,祖父从覆盖在水下乱石堆上的渔网里取出一条“牛尾巴”放进了鱼篓,我低头一看,渔网里还有几条“牛尾巴”在乱跳,祖父让我把鱼取出来放进鱼篓,我一个鱼跃下去,握住了一条“牛尾巴”,它滑溜溜的,加之它拼命挣扎,一时间难以取出,只好把头冒出水面换口气,然后又迷下去,与它博弈好久才取出来。到现在我依然忘不了捉鱼时全身细胞被激活的那种感觉,那种快乐真的无法比拟。尽管我的手被鱼鳃两边斜生出来的鱼刺扎得生疼,但是兴奋早已忘却了疼痛。
水下活动久了,感觉浑身乏力,于是找了处细软的沙滩倒下,听流水的声音,听山上的鸟叫,听河边树上的蝉鸣,望着头上的蓝天白云,甚至幻想着白云外奇幻的世界……。这一切,在少年的眼里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纯净。渐渐的,睡意袭来,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
听到祖父摇着我的身子说:“吃饭喽”,我才爬起来。祖父已经用树枝削成了筷子,一人一包腌菜饭,好香啊,三下五除二,几下子我便把饭吃完了。
鱼篓被祖父用一块石头压在浅水处,里面好多鱼,有角角鱼、黄刺鼓、鲇鱼、色花鱼等,我提了一下,感觉很重,估计至少有十来斤。祖父把东西收拾好后,对我说:“我再下水找点东西”。我不知道祖父所说的“东西”是什么。几分钟后,看见祖父从水下冒出来,手上、口里都不闲着,我高兴地叫着“团鱼,团鱼”。祖父告诉我说,团鱼是大的,这种小的叫“沙鼻子”。至此,我才知道祖父所说的“东西”就是“沙鼻子”。祖父也形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到河边捕鱼,在回家之前都要去找点“东西”。就这本事,祖父在附近村寨都小有名气。看着这些“战利品”,祖父笑得很开心。当然更开心的是我,既能在水中嬉戏,回去后又能吃上“沙鼻子”和各种美味的鱼,品味鲜美的鱼汤。
三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未开始时,父亲在县城的一所学校教书,家里七口人就只有祖父和母亲两个劳动力。为了多挣点工分,多分些粮食,每当生产队安排农活时,祖父总是抢着干大劳动力的活。队里养有很多牛,每天早上男人们都要割草来喂。祖父每天早上总割两挑草,因为可以记双倍的工分。
有一年,生产队在离寨子几公里以外的山上种了几坡几岭的玉米。玉米成熟之时,也是野猪们高兴之时。所以每到这个季节,队里都要安排青壮年劳力于晚上去玉米地守野猪。
一天傍晚,吃过晚饭,祖父带着我去守野猪。我和祖父来到了玉米地的野猪棚,茅棚搭在山梁上,棚子里可以容得下两个人睡觉,钻进棚子还觉得蛮有味道。坐了会,我们出来巡守,不久,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一个黑影从山的另一面窜到了玉米地,好像还听到了咀嚼的声音。祖父凭经验判断出这是一头成年野猪来偷食了。祖父高声吼起来,并叫我不断敲打着从村里带来的铜锣。“梆梆”的铜锣声响彻整个山谷。铜锣声、人吼声停下来,山里归于沉寂。代之的是岚风吹过森林,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至今,窝棚孤零零立于山梁的场景,野猪来时的惊悸,驱赶野猪的兴奋,依然记忆犹新。
田土承包到户后,祖父犹似焕发了第二春,虽然他已年近六十。种田种土,祖父是行家里手。立春过后,斜风细雨里,祖父就赤着脚在水田里开始犁田了。分到家里的黄牯牛也很是听话,干活从不偷懒。一亩田,半早上就犁好了。犁田之前先要筑田埂,新鲜的泥坯覆盖在老田埂上,像整齐的瓦楞,被耙齿勾勒出的凹凸有致的印痕,熨熨帖帖地蜿蜒在祖父的视野里。干完活,洗好犁耙,祖父站在田埂边上抽上一袋旱烟,唇齿间轻微的吧嗒声表达着心意的满足。
把秧插好后,接着便是抢着时间在土里种包谷、种黄豆、栽红薯。一天早上,天未明,祖父便去犁土了。因视线不好,掉进了两米多深的废弃地窖,被竹枝丫刺伤了左眼。虽用草药治疗,但不知是用药不对,还是药力不济,祖父的左眼终不能复明。
四
尽管祖父视力不好,但并没有消减他对生活的热爱。但凡村子里哪家有红白喜事,祖父必定是主厨。每当婚嫁酒、三朝酒,祖父忙完了厨房,又成了喜宴筵席主人方酒歌的主角。祖父的酒歌出口成章,现编现唱。在席间,主人以歌献酒,而客人则以歌致谢,彼此你敬我让,你唱我答,哪方答不上歌就自觉喝酒,整个席间歌声缭绕,几乎没有语言交流,一切都是以歌代言。歌越对越精彩,酒越喝越尽兴。对歌喝酒,喝酒对歌,一直延至深夜,围观的人也济济一堂,整个村寨的夜晚显得格外热闹。
……
这些封存在灵魂深处的记忆,残留着岁月温存的痕迹,总是在静寂清愁的夜里翻腾着,始终无法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