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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18-08-31

艺术批评不是“挑话题”

□廖上飞

  虽然艺术批评(评论)文章有可能引起“话题”,但我还是认为艺术批评不是“挑话题”。关于艺术评论文章引发话题这一点,我可以举几个大家非常熟悉的例子。吴冠中发表于《美术》杂志的两篇文章——《绘画的形式美》(1979年第5期)和《关于抽象美》(1980年第10期)曾引发关于形式问题的大讨论;李小山发表于《江苏画刊》的文章《当代中国画之我见》(1985年7月)曾引发关于中国画前途、命运的激烈论争;王林在艺术国际网个人博客发布的文章《除了既得利益,当代艺术还剩下什么?》(2009年5月)曾引发关于看中国当代艺术的相关讨论。例子非常多。这些作者当然不是为了“挑话题”才写文章的。他们的艺术评论文章之所以引发广泛、持久讨论,最重要的原因是文章中蕴含着真知灼见。

  在一个以制造轰动效应为目的的时代,一些冷静的个人创造可想而知会显得多么的不合时宜。当大家齐声指责中国当代艺术批评(评论)没有成果并对其大加鞭挞的时候,当人们倾情制造并以制造轰动效应为目的撰写艺术评论文章的时候,真正的个人创造被遮蔽了。

  好的话题当然很好,我指的是学术话题,而不是“八卦”。但是我想对话题感兴趣的那是媒体,因为媒体可以通过制造、策划话题得到比较实际的利益——比如网媒可以增加点击量、纸媒可以增加发行量、电视媒体可以提升收视率,等等。但是我想真正的学者、艺术批评家对媒体制造、策划的话题或部分写手刻意挑起的“话题”不会有太大的兴趣,因为真正的学者、艺术批评家通常只对自己长期钻研、比较熟悉的领域发言,他们只对自己的学术思路和学术信念负责。只有苍蝇、蚊子等才会冲着粪便去。话题也要看是什么样的话题,问题也要看是什么样的问题,因为并不是所有问题都值得讨论,也不是所有人的言论都值得批评。

  当有人对什么东西都发言时我心生疑问,我们真能对什么问题都发言吗?我想即使我们都有发言权利,事实也是我们没有那个能力。作为个体,对什么都发牢骚没问题。但是有些人被人们认可为“当代艺术批评家”,艺术批评家应该是受很多人尊敬的对象,他不能对什么问题都发言,如果其对什么问题都发表偏颇言论,那么其会慢慢丧失“学术公信力”。

  我这里不想过多讨论“什么是批评”这一问题。我想着重讨论一下“什么是有价值、意义、建设性的艺术批评”这一问题。注意,是就艺术批评发表看法,而不是泛论“批评”。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首先就此问题达成共识:批评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至少从事批评工作的人应该达成此共识。批评批评不是否定批评,而恰好是对批评一定程度上的捍卫。

  就批评的重要性或必要性,胡适曾说过一段很好的话:一切习惯、风俗、制度的改良,都起于一点批评的眼光;个人的行为和社会的习俗,都是容易陷于机械的习惯,到了“机械的习惯”的时代,样样事都不知不觉的做去,全不理会何以要这样做,只晓得人家都这样做故我也这样做;这样的个人便成了无意识的两脚机器,这样的社会便成了无生气的守旧社会,我们如果发愿要造成少年的中国,第一步便须有一种批评的精神;批评的精神不是别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事实是,很多人对艺术批评(评论)的认识非常模棱两可,包括一些从事艺术批评工作的“伪批评家”也是。我主张艺术批评的学科化(注意:我所言的学科化不等于学院化、教条化),艺术批评的学科化严格意义上应该指向“专业化”。只有知道什么是专业的艺术批评,只有知道什么样的艺术批评文章是专业的艺术批评文章,我们才能鉴别差的评论文章。

  艺术批评该如何学科化、专业化?这是值得讨论也是应该被重视起来的问题。

  提起艺术批评,很多人知道其是一个新事物,新到它尚待“学科化”的地步。很多人知道,比起艺术历史研究、艺术理论研究,艺术批评实践和艺术活动策划实践是新事物,甚至很多人曾经或正在对其大加排斥、贬斥。我曾多次听说在国内某些一流的美术学院,搞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活动策划的专家不被搞艺术历史研究和艺术理论研究的专家(尤其是搞传统书画鉴定、研究的人)认可,那些“老朽”认为搞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活动策划的人搞的不是“学问”。这非常奇怪。当然,我同样对从事当代艺术批评的人发表的贬斥考据学、考古学的言论不太赞同。难道这种“对立”能够显示我们的成熟和远见?毫无疑问,我们需要辩证看问题。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活动策划离不开艺术历史研究和艺术理论研究。在一般情况下,艺术历史研究和艺术理论研究是从事艺术批评活动和艺术活动策划的基础,也就是说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活动策划也应该遵循基本的学理,离开艺术历史研究和艺术理论研究,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活动策划肯定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从事艺术历史研究和艺术理论研究如果缺乏批评的精神和视角以及参与、改造世界的目的,其同样会流为无意义之事。当代艺术研究也需要考古学,因为比起更多定论的古代史,现当代史更多争议、虚假,从事现当代艺术研究的学者急需考古精神,当然批评、反省精神的重要性更不用说。

  什么是有价值、意义、建设性的艺术批评?我个人认为,只有那种有价值、意义、建设性的艺术评论文章才有资格进入“学术史”,不过很可惜,中国当代艺术界尚没有人开始投身“学术史”的写作工作,现存的只有一些零星的“批评文集”。就“批评文集”选编的依据也让人生疑,很多干脆是人情关系、拉帮结派、维护一己私利等的产物。看后最直接的心理反应是,那么差的文章怎么会被选编进象征“当代艺术批评家”权力的“批评文集”。

  按理来说,毕业于艺术史专业、艺术理论专业、艺术批评与策划专业的学生应该能写出比一些业余写手写出的文章更专业的艺术批评文章。实际情况让人大跌眼镜,毕业于艺术史专业、艺术理论专业、艺术批评与策划专业的硕士生很少有人能写出专业的艺术批评文章,博士生能写出专业的艺术批评文章的更少。究其缘由,我们的学院并不教学生如何写艺术评论。尽管国内有零星的几个学院招收当代艺术批评与策划方向的研究生(一般的学院只招收艺术历史研究、艺术理论研究方向的研究生)。为什么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人们读不到专业的艺术评论文章,是因为教育的问题。教育的问题导致大部分人基础理论研究能力的缺失。

  专业的艺术评论应该与学术问题相关,至少应该与艺术问题相关。当然,不一定只与艺术作品、艺术家相关。但确定的是,大部分艺术评论文章应该与艺术作品、艺术家相关。

  专业的艺术评论文章通常有这样几种:介绍性的、分析性的、批评性的。我不是讨论评论文章的文体,而是性质,因为不管是写作的文体还是行文风格毫无疑问是多样的。介绍性的艺术评论文章侧重介绍、描述,介绍、描述什么——介绍、描述的不是评论者和评论对象的私人交情、关系有多好,而是“客观事实”。也就是说描述性的艺术评论文章应该有一定的信息量,读者能从这样的评论文章读出一些信息。第二种是分析性的艺术评论文章,这种文章侧重分析,比如有些致力于理出艺术家创作的线索,有些分析艺术作品的美学、文化、社会意义,等等。第三种是批评性的艺术评论文章,就是要指出批评对象的缺点、问题,有些甚至只指缺点、问题,这种艺术评论文章其实也就是一般人经常所说的“艺术批评”,但这只是艺术评论文章的一种。所以说,艺术评论文章不一定要剑拔弩张。当然,艺术评论文章也可以剑拔弩张。联系具体的文本,“述评”就是介绍性和分析性相结合的艺术评论文章,而“点评”侧重分析,有些是记叙文体,有些是议论文体,有些是夹叙夹议,可短可长。

  搞清楚这些,再看看充斥当下的一系列所谓的“艺术评论文章”是多么的不专业。很多描述性的“艺术评论文章”没有信息量。还真别说,很多经常撰写艺术评论文章的写手连描述对象的能力都没有,他们不知道什么信息该描述而什么信息不该描述。很多分析性的艺术评论文章通常也是浮于表面,尽“堆砌大词”。批评性的艺术评论文章更不用说,通篇充斥着观点,有些人的文章甚至每句话都是观点。但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都知道,提出观点比较困难,论证观点非常困难。经常阅读、学习国外学者写的文章和著作的人都能发现一点,外国学者的作品(不管文章还是著作),通常一篇文章论证一个或几个观点,一本书很多时候只是在论证一个观点,有些著作“书名”便是论点。我认为这是比较科学的,值得学习。

  “没有人敢宣称自己是全知全能的角色。一个人所从事的工作、钻研的领域往往是他人不可替代的”,意思是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一个人不可能遍及(研究遍)所有领域。这才有学术研究的社会分工,这才有我们看到的不同的课题或“项目”。“各自尽力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是说每个人应尽力将自己研究的课题或申请的“项目”做好、搞出成果。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做到不能那么“自私自大”——只觉得自己研究的领域或自己申请到的项目或自己所从事的学术工作是有价值的,还要承认别人的研究成果。用胡适的话说我们“须要有社会协进的观念”——“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把人人都看作同力合作的伴侣,自然会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觉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和社会有关,自然不肯为社会造恶因,自然要努力为社会种善果,自然不致变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机家了。”在我看来,“中国当代艺术评论界”也应该有“协同共进的观念”,我们都需要为“学术共同体”努力。

  一直想写两篇文章:《批评改变世界》和《当代艺术批评改良刍议》,但迟迟没有写出。题目早定下了,提纲早列好了,就是感觉尚不能充分论证自己关于中国当代艺术批评(评论)问题的部分观点。有时候真惊叹很多“艺术批评家”惊人的才华和撰文的速度,让人自愧不如——我想到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需要花一定时间,思考一个自认为值得思考的问题需要花很长时间,而最终将自己的思考写成比较完整、自己觉得比较满意的文章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幸好没有中断过思考,长时间里还是有一些零星的思考,这里可以先就我关于“中国当代艺术批评问题”的部分思考列出来,跟大家一块讨论。请原谅我无法在这里如数展开讨论。

  给人的感观是,中国当代艺术批评(评论)愈来愈空洞。当然,对中国当代艺术我也有类似的感观——中国当代艺术也愈来愈“没劲”。 用当下流行的用来骂人的话说就是“装B”。简言之,中国当代艺术愈来愈“装B”。但是,我想很多人其实心里很清楚,越是“装B”的东西越是“什么都不是”。就像鲁迅笔下的“杨二嫂”圆规式的“站姿”,做作、难看。

  就我长期观察,中国当代艺术批评(评论)至少存在四大问题:泛人文问题、圈子化问题、虚假问题、道德滑坡问题。可能还存在其它问题,不过我还没有观察到。什么是泛人文问题?这是就艺术评论来说的。“泛人文”就是“玩煽情”,玩政治、社会煽情。比如习惯用诸如“民主”、“启蒙”、“现代化”此类的词语“唬人”。我不是说艺术评论文章不可以讨论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文化(学)、自然科学等相关问题,但至少我们不能偏离太远、不着边际。什么是圈子化问题?这是就所谓的“批评圈”而言的,只有人情、关系、利益、交易而没有真理、学术,很多“败类”更是公开为“批评江湖”唱赞歌。艺术评论(学术研究)应该回归民间,但回归民间绝不是造就“学术江湖”(学术江湖无非是一些“败类”拉帮结派的结果)。什么是虚假问题?这同样是就艺术评论而言的。虚假是普遍存在的,学术造假也是普遍存在的。什么是道德滑坡问题?这是就艺术批评(评论)家而言的。“道德滑坡”是指“职业操守缺失”。收钱也就罢了,收了钱写出的却是“狗屁文章”。

  针对以上几大问题,我个人觉得中国的艺术评论家首先应该提升理论素质。我的印象中高名潞曾有此主张,不记得是在哪一届“批评家年会”了,还记得当时栗宪庭和高名潞针锋相对,有“我是实践者、运动家”的表态。其实现在看来,高名潞强调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搞运动”固然重要,但是“搞运动”也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尽管栗宪庭是靠“搞运动”成功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外译著在国内陆续出版,加上各国专家、学者交流活动的日益频繁,横向对比,中国的艺术评论家——其实,何止中国的艺术评论家,而是各行各业,都输在理论。需要强调的是,千万不要看不起理论。理论是什么?理论是系统的思想。萨特是在什么情况下上街游行的?萨特是在写了《存在与虚无》这么艰深的著作以后才上街游行的。马克思是思想家、理论家,但马克思改变了世界,那些当年批评马克思和对马克思的工作很不屑的人早灰飞烟灭了。再举个例子,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过是书写在纸上的一个公式。

  我觉得我们很大程度上需要克制“功利欲”,耐心做些基础研究,不过于好高骛远。

  其次,中国的艺术评论家应该支持个人创造。应该坦诚承认哪怕是对手的学术研究成果。而不要只想着尽快“一统江湖”。道理显而易见,没有人是第一,我们都可能成为“之一”。

  再次,中国的艺术评论家一定程度上需要远离现场。可以考虑与现场保持一定距离。而不是挤在江湖上混来混去迷失自我。当然,精神的独立比肉身的逃离更值得期待、赞赏。

  (作者系当代著名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