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山,撑起灿烂的天空
——怀念作家袁仁琮先生
□陆景川
2016年8月2日,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选结果揭晓,著名侗族作家、贵阳学院教授袁仁琮先生凭借三卷本长篇小说《破荒》摘桂,获得该奖项的长篇小说奖,黔省文坛为之振奋鼓舞,全国侗族文学界更是欢呼雀跃,并且期待着他继续攀登文学高峰,创造新的辉煌。
不料,2017年6月24日上午,袁先生的爱人王敢凤老师给我打来电话,哽咽着说:袁老师于昨日下午二时因病医治无效已经离世。
晴天霹雳!我的心仿佛被利剑猛刺一刀,疼痛得几乎瘫倒。我亦是年过花甲之年,见过多少人世的悲伤哀痛。可是,想起这些年来,袁先生既像恩师又像朋友,在文学之路上扶助我引导我。回首往事,情何以堪……
记得他去世的二十天前,我打电话前去探问他的病情,跟他调侃说,大师,您是精猴,您得像家乡原始森林中的青杠树那样挺过这场风雪,您要硬棒起来,雄起来,扛着侗族文学这面大旗继续引领我们前进!
只听那边他充满笑态意趣地回答我说,领导,你放心吧,这点病没什么,老毛病了,我相信我能抗赢它,我会重新站立起来的,我有信心嘛!
我一听,对他的康复也充满着期待。因为这之前,我知道他因在家里猛提盛水的木盆而伤了腰,住了一次院后算有了恢复才出院的。这次再进医院又是腰伤复发而进去的,虽然他近几年来身体一直虚弱,但这回想来不会是什么大碍。之后,我因忙着其他事,也就没有直接打扰他了,而只在与王老师的通话中询问着他的近况,系念他的健康。不想到老天夺情,收吾师上了阴界。眼前阴阳两隔,只有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眼前浮现,气氛冷落而凄清。
2011年,贵州省政府领导把《贵州世居少数民族文学史》这一重大课题交由贵州省社科院承担,吴大华院长即指令我来牵头《贵州侗族文学史》的编务工作。为此,我联系了袁先生,之后就得到了他大力而无私的帮助与支持。他把自己掌握的贵州侗族作家的有关资料与联系方式全部提供给我,还亲自寄来了众多的相关文学原著和其他的参考资料,并就有关篇目框架设计与文学理论问题,提出了他的真知灼见与建议。他就像一个博学、温厚、宽广的前辈,又像一个幽默不失童趣的好友,为人是真实、诚恳、贤达、智慧与缜密、谦和的,令我可亲、可敬和可爱。因为侗族作家文学要重点写到他,我便知道了他作为“山里人”从那偏僻遥远的山区一路走来。
1937年12月18日,袁先生出生于贵州天柱县三合乡碧雅村一个贫苦的侗族人家,他父亲是远近有名的铁匠。他小时上过私塾,先生是清末秀才,藏书颇丰。他爱好读书,又喜欢写文章,作文曾获得先生“小子可造”的批语,对他鼓舞影响很大。后来就读于蓝田小学和天柱民族中学。1956年还在中学读书时,他就以处女作独幕话剧《小花和尚看梨》发表在当年的《贵州文艺》第95期上,从此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勤奋耕耘六十余载,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论文200余篇(首),出版短篇小说集1部,长篇小说9部,论文集1部,理论专著3部,主编散文集10部,创作及撰写总量达800余万字,是一位文学创作和理论建树兼优的多产作家。
期中,《破荒》是袁先生的代表作,是21世纪初侗族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是侗族文学史上标杆式的作品。一百万字的鸿篇巨制《破荒》包括第一卷《太阳从西边出来》,第二卷《梦幻岁月》,第三卷《土匪名单》)。它是袁先生创作篇幅最大的一部多卷本长篇小说。作品时间跨度为侗族山乡解放前几年至改革开放,进入发展新时期的三十多年时间。这三十多年,侗族地区经历了史无前例的社会大变革,人民由被剥削被压迫者成为国家主人,经历了好心办坏事的大挫折、大失误乃至十年大动乱。历史出现了大曲折,党和国家与人民蒙受大灾难,但还是走过来了,吸取历史经验教训之后,前进了。长篇小说《破荒》站在历史的高度,真实地再现这三个特殊历史阶段侗乡的社会生活,视野广阔,揭示社会内容深刻,人物众多,人与人关系的复杂,人物形象生动与性格的多面性,都与他自己的其他写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有很大不同,是侗乡多姿多彩的历史画卷。
正是《破荒》瞩目的创作成就,因而先后荣获贵州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和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成为荣膺全国大奖的第一部多卷本侗族长篇小说。可以说,《破荒》堪称是一部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生命大歌,历史长卷。
虽然袁先生创作《破荒》的念头由来已久,但他真正敲击键盘进行创作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仅仅用了九个多月。那九个多月,他像一个勤劳的老农,在田园里日夜劳作,辛勤耕耘,达到了废寝忘食、宵衣旰食的境地。那一年,他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而且身体又向来虚弱。也许是“老牛自知夕阳晚”,他把生命都豁出去了。
待到《破荒》三部曲全部出版,他已明显地透支了生命。但为了文学,也为了民族,他在七十七岁高龄时,还担纲中国作家协会主持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新时期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侗族卷》的主编,该卷四十三万余字,他都字斟句酌地审改把关,还将一些无电子版的稿件亲自打印成电子版分发给相关评委审读,在短短数月间,他白加黑五加二,做了大量深入细致的具体工作,终于积劳成疾,到2015年,他的体质已明显地江河日下,气色黯淡,说话吃力,脑壳常有支撑不正的颓势了。
2015年10月,我的作品研讨会在贵州省文史研究馆举行。事先他已确定参会并写好了发言稿。可到了那一天,他的身体明显地吃力,走路都由夫人扶着。我知道情况后,力劝他不要来回赶路坐车劳累了,他的发言稿可由其他人代为宣读。可一向温良谦和的老先生,任凭谁劝说都不听,“一意孤行”地要夫人扶着他到文史馆二楼会议室,仅仅是上两轮楼梯,他就挪动着脚步休息了两次,举步艰难,令人心疼,又使人肃敬。在会场上,他呆坐一个下午,喝点茶水也味同嚼蜡。我过去向他致意,劝他不要强撑,不如早点回去休息方才放心。可他抬起头来漾着惨淡的微笑说能坚持得住,一定要给这样的会议衬气场。贵州省文联主席、省文史研究馆馆长顾久先生亦过来亲切问候他,向他表示感谢,并祝他多多保重。看着他那布着不少老人斑的苍白脸上漫出赶不走的倦意,我的心海掠过了歉意不安的涟漪。终于,他硬是撑着坚持住了,并且作了《我读景川》的专题发言,引起与会者的热烈反响。
2016年6月, “侗族文学研讨会”在北京举办。为了文学,也为了民族,袁先生又是抱病一路颠簸赴京参会,并作了为侗族文学鼓舞打气、嘉勉新秀的深情发言,比如他说:我的教训不少,最初是喜欢钻研我们侗族有什么民族特点,书写一些比较表层比较表面的东西,搞了几年发表了不少东西,当时比较有影响的,后来越写越窄,我决定把侗族文学放下来,把注意力扩展到我国的传统文化,研究王阳明、庄子、孔子,回过头再找一找我们侗族民族文化根基。之后我写侗族不仅仅停留在写衣服、头饰、发饰、唱山歌上面,而是深入到民族特性,表现民族性质。我们要不停地上山,上高山才能够看到山底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停地上,我现在腿有点不大行,还是要上山。我快80岁了,老天爷没有告诉我还能够写多少,能走一天就走一天,能干一天就一天。我已经把写作作为我的生活方式作为我的一种生命的需要,到底能写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管了。侗族文学的希望就在潘年英、杨仕芳这些年轻人身上,希望你们为侗族撑起灿烂的天空。
其情拳拳,其言诤诤,令人感怀,促人深思。
当《破荒》喜获全国“骏马奖”的消息传来,他虽然倍感荣幸,但更显得淡定从容,定力常在。9月份,他从北京领奖回来后,还在家里闭门静思,重新对自己的大量作品进行缜密考量,希冀以后的创作不断升华。他说,如果说文学创作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只要写一写,我就进入了一种令人愉快的境界,徜徉其中是一种享受,舍不得放弃。如果是为了名利或获奖,那我早就不干了。以后,如果身体条件允许的话,我还想写写学校生活,毕竟我教了几十年书,不写写心里欠欠的。如果还允许,就再跟荀子打打交道,写写这位“性恶论”的祖师爷。看,马上逼近耄耋之年的人了,袁先生还壮心不已。
可恨天不假年,今年4月他因腰损住院后,诱发了多种疾病,最后发展至肺炎,最终又发现到肺癌,他那近年来每况愈下的虚弱身体,怎能经受得了病魔四面八方的强势袭击呢。就这样,一个在祖国文坛执着闪烁半个多世纪的文学火炬,无奈地渐渐熄灭!
再也见不到这位温文儒雅的老先生了!斯人已去,书卷长存。他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获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