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沙特和他的《神灵之手》(下)
□刘渝安
海纳百川,铁流两万五千里
相遇红军相处18个月后,勃沙特在《神灵之手·序言》中写道:“本书是我作为中国共产主义者俘虏一年半的经历”,“按保守的估计,我们曾惊人地在贵州、四川、湖北、湖南、云南范围内行了长达六千英里(主要是步行),并在外宿营达三百多处。”“六千英里”,以1英里=3·2187市里计,勃沙特随红军辗转行走了长达18312里!
我们常说“二万五千里长征”,这是依据中央红军红一军团总部,1934年10月至1935年10月一年行程的统计。
勃沙特相遇的长征先遣队红六军团,早在1934年8月就开始了长征。在先后经历了与红二军团的会师(1934年10月24日,贵州木黄,总第一次会师)、与红四方面军的会师(1936年6月12日,四川甘孜,总第六次会师,红二方面军诞生)、与红一方面军的会师(1936年10月22日,宁夏将台堡,总第八次会师)后,最后完成长征。红一、红二方面军的会师,是红军 “三军过后尽开颜”,胜利结束长征的标志。
红六军团长征最先开始最后结束,长达两年多,历时最长;在地图上连线看其路线,似乎路程也最长。
作为长征先遣队,历时八十多天,红六军团跨越敌境五千多里。
红二、红六军团会师后,挥师东向,创建湘鄂川黔根据地,牵制敌人。 1934年11月至1935年11月,坚持南方历时一年,有力地策应了中央红军长征。
再度长征,先遣变后卫,历时近一年,红六军团跨越敌境两万多里。
红六军团的长征是前后两段分别计算的。
勃沙特所说随红六军团长征“六千英里”,即18312里,则是将前后两段合并计算!
勃沙特说,在湘鄂川黔根据地的中心——位于湖南永顺与桑植之间的塔卧, “停留了几个月”。住的是四合院,睡的是“一张用细绳编织的棕床”,铺上一层稻草,在当时“它就是一张相当奢侈的‘弹簧床’”。 勃沙特所说,反映了红军对俘虏的优待。
然而,过了一段“较为平静”的生活后,久静思动,勃沙特兹因“唆使逃跑”,被判刑达“十八个月”。
红二·六军团粉碎了敌人一次又一次围剿,根据地和红军都扩大了。会师时的八千人,刚过一年,就发展到两万多人。蒋介石坐不住了,调集了嫡系、半嫡系中央军为主的130个团,再度气势汹汹向红二·六军团压来。
1935年11月19日,红二·六军团开始战略转移。两万红军抢渡澧水、智涉沅江、声东击西,把敌人引向湘中。然后调头向西,直指贵州石阡。
湘鄂川黔根据地的中心,转移到了石阡!这里有原黔东根据地的广泛影响和红六军团的鲜血浇灌。
勃沙特的《神灵之手》第七、第八章中,谈及石阡八次。“提到下一站石阡是非常令人兴奋的,那里有温泉。” “温泉使那些洗澡的官兵很惬意。他们在温泉洗泡后,看上去都很精神、脸色红润。……洗一次需三百文。”等等。勃沙特对石阡是熟悉的。
基督教1908年传入石阡,时称“福音教”。教堂设于中河街东侧三级巷北面50米处一个半节巷子内(现县纺织品公司宿舍基址)。离城南温泉不远。1897年5月1日出生的瑞士籍英国人勃沙特,受前辈传教士影响,10岁就种下到中国立业志向。他1922年秋受英国基督教会派遣来华,在中国贵州的遵义、黄平、石阡、镇远等地传教,并娶同为传教士的瑞士籍女士为妻组成家庭。被俘时,勃沙特来华已12年,在石阡度过“来华四分之一的时间”。提起石阡温泉,勃沙特如数家珍。
在石阡,勃沙特有了一个新伙伴,被俘的天主教德国籍传教士汉斯·凯勒,中文名叫耿友华。
天主教传入石阡较早,教堂较大。红二·六军团总部设在天主教堂,留下许多红军标语遗迹,解放后被列为重点革命文物保护单位,教堂借光得以妥善保存和维修。
湘鄂川黔根据地中心立足石阡12天。1936年1月中旬,红二·六军团在这里赢得了宝贵的休整时间,宣传了群众,补充了兵员近千名,收拢了甘溪战役失散流落民间的伤病员,转移时担任掩护的红十八师也归了队。此时,蒋介石的追剿重兵杀气腾腾围了上来。
石阡“1·19”会议审时度势,1月下旬,红军两万将士先后撤离石阡,挥师黔西北。
1936年1月24日,是中国的鼠年春节,勃沙特写道:“中午我们到达猴场(今瓮安草塘)……房东给我指睡觉地方时,告诉我一年前红军朱德的部队也曾经过这里。军中也有两个外国人,但他们是朱德的顾问。”
2月2日,红军智取鸭池河。3日,进占黔西,至9日,实现战略转移“黔、大、毕”的目的,创建川滇黔根据地。红军在“黔、大、毕”立足21天。贵州知名人士周素园等近千人参加红军。
1936年2月27日,红军开始向安顺作战略转移。
勃沙特写道:“没走多远,我发现队伍中有一个穿得很得体,胡子老长的中国绅士。神甫指给我看,他以为是个外国人。的确,远远看上去他那副打扮如不是个天主教士则真会让人惊奇。行进中从他那里经过,我注意到他的滑杆下面还铺着软褥子。红军抬着他前进,简直像是出游。红军带他走,但他的确不像是个犯人。红军对他很尊重,称他周先生。”这就是时年57岁、在毕节自愿参加红军的贵州民主人士周素园。他长征到了延安,解放后担任贵州省副省长兼省文史馆馆长。
红二·六军团战略转移,牵着敌人的鼻子,进行了历时一月、辗转千里的乌蒙山大回旋战。与中央红军“四渡赤水”有异曲同工之美!3月中旬,红二·六军团跳出敌人5路纵队的包围圈,进入云南。
乌蒙山大回旋战时,勃沙特不幸染病,红军专门找了一匹马驮着他走,找来中医为他治病,尽管生活条件恶劣,但却在饮食和生活上想尽办法来满足他。《神灵之手》第九章如实作了记述。
思想碰撞,以人为本信念PK以神为本信仰
红军的信念是共产主义理想,勃沙特的信仰是耶稣基督!前者以人为本,后者以神为本。共产主义讲“人人平等”,基督教认为上帝面前人人有罪,人人平等。二者和而不同,有相通之处,共同点是“人类友爱、扶贫济困、心灵一家”。
勃沙特在《神灵之手·序言》中写道:“许多报道,因抓我们这些人的举动,而将红军称为‘匪徒’或‘强盗’。实际上,红军的领导人是坚信共产主义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信徒,并在实践着其原理,是另一种频率和形式的‘苏维埃’。归根结底,俄罗斯是其范本。”
在《神灵之手·第一章》,勃沙特写道:“红军很体贴人,凡遇到危险路段,总会有人走出队列帮我们一把。”“我们被迫一点点去认识那些多么空虚抽象的共产主义,并且这种认识随着事件的发展而日益加深。一些卫兵使我们感慨万分,对他们就像在路边看到一块璞玉混珠,我们只能用中国话发出‘哎’的叹息。有些卫兵能流利地阅读,常就一些人性、品质等哲理询问我们。”“一个同志发现了我脚上的水泡后,非常善良地治好了它。我们再次看到那些红军战士是多么勤奋。在这里,他们除了忙着打草鞋缝衣服外,还抓紧时间武装思想,一边听关于共产主义原理的党课,一边努力学习文化知识。……”
“第二章”写到,“红军的业余活动,它通常是在黄昏时刻”的“聊天”、“表演”、“唱歌”、“摔跤”、“游戏”、“刀术”、“剑术”, “看到这些清新向上、健康的娱乐是相当有趣的。中国最盛行的消遣是赌博,但在这里是严格禁止的。有时红军也打篮球,不过球场那边我看不见。”“我们总是遵守礼拜天休息制,它使我们很容易记住日期。我们解释这一天停止工作的理由是要对‘上帝’祈祷。红军一边听一边取笑我们的迷信。不过一到礼拜天,他们自己也停止操练,但只能擦枪和待命。可能红军也认为需要休息,不过还要适当准备应付政府军的偷袭。他们经常记不清礼拜几……甚至军团领导也向我询问……从那时之后,我们改变了过去因白吃人家饭而惴惴不安的局面。”这期间,红军与勃沙特在相互交流,相互影响着!
“第十章”写到春光融融中,萧克将军来看他,他“为自己掐虱子而染满血的手感到羞愧”。将军告诉他:“我们决定对两个外国人做不同的处理。你是瑞士公民。瑞士不是帝国主义国家,没有不平等地对待中国,没有租界,我们决定给你自由。”
之后还写道,红军将领两次请他吃饭,同时邀请神甫(石阡天主教堂的汉斯·凯勒)、张将军(被俘参加红军的国民党中将张振汉)、周老先生(贵州毕节参加红军的民主人士周素园)等人。
“宴席上始终都在交谈,但话题总围着宗教。萧克将军对我说:‘我不理解你们外国的教育,为什么总让人相信上帝,实际上你也知道我们都是从猴子进化来的,我认为人的聪明才智都是靠实践来的。’”
“‘关于这个题目的意义,科学家们没有疑问,’我回答。‘并且这也是真理。对我自己来讲,则需要伟大的精神,因此我相信全能的造物主,超过相信低层次的实践进化。’张将军此时插话说:‘他相信上帝耶稣,相信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再生;当灾难降临时,所有的好人将永生。共产主义和他们的设想差不多。’”
“姓王(王震)的红军领导仍坐在我旁边,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当你向报纸介绍时,你应该记住我们是朋友,你曾幸运地看到我们的所作所为,其中最重要的是怎样为了穷人,而不是像一些人诽谤那样的普通土匪。’”
“吴法官(时任军团保卫局局长吴德峰)补充说:‘如果你能来信,我们将很高兴,希望能得到你的消息。’”
就要分手了,这里离昆明有两天路程,勃沙特记述:“‘我需要的钱不多,我想两天的路,一天两块银元的话,也得需要四块银元。’
吴法官叫来分管财务的同志,告诉他:‘给这个外国人十块银元。’”
1936年4月12日,在云南富民县距县城15里的地方,勃沙特获释,结束了他相伴红军的长征。
在昆明,他写下了传世回忆录——《神灵之手》。
之后回瑞士、英国探亲与旅居美国时,多次应邀报告其独特的经历。
1940年,勃沙特携妻子再度来到中国,在贵州盘县继续他的传教事业。
1951年,被召回国前,勃沙特说:“我是最后一个离开贵州回国的外国人。别的外国传教士都害怕共产党,可我不怕,因为我了解他们。只要共产党像我所见到的红军,都用不着害怕。他们是讲友谊的,是信得过的朋友。”
以人为本的信念共产主义理想,与以神为本的信仰基督教义,在思想碰撞中相互交流,一同走过了560天18312里长征路。
13年后,“三军过后尽开颜”的红军,遵循共产主义理想信念建立了新中国。而“礼拜天”、“信仰”等基督教义名词,与“觉悟”等佛教名词一样,为红军所借用,成为新中国的流行语。这是文化的交流和相互影响。
新中国没有忘记以各种形式帮助过自己的人。经多方沟通,萧克与居住在英国曼彻斯特市的老年勃沙特取得了联系。
勃沙特说:“在晚年被称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更使我激动不已。”
时年92岁的勃沙特送给萧克的1978年版回忆录《一个外国传教士眼中的长征》,1989年由昆仑出版社翻译出版了。该书有时年82岁的萧克提笔撰写的背景介绍,文中指出:“人的信仰可以不同,但并不影响相互间的交往,甚至互相影响,发展友谊,成为朋友。”“这本书他不可能讲我们更多的好话,但只要他讲的东西是真实的,有史料价值,揭了我们的短又有什么关系呢?逝者不可追,但来者可鉴。”这就是共产党人的胸怀!
人类同处一个地球。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1889-1975)说过,“避免人类自杀之路,在这点上现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育了独特思维方法的中华民族。”这就是“以和为贵”、“和而不同”。勃沙特的长征,见证了红军队伍的“和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