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以载艺 学以流芳
——与国画大师于希宁的一次谒见
□杨 豪
一直以为,此生能与于希宁先生一晤并得其教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而尤其令人遗憾的,是我此生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见到这位国画大师了。2007年于老95岁时去世,至今整整十周年了!早就想写一些文字记述当年那次难得的谒见,却因为与先生一无交情二无师生情谊,深恐惹来他人讪笑;但这么多年过去不着一字,我又始终觉得不住这位艺术卓越、艺德高尚的老艺术家。
其实在之前我很早就知道于希宁先生是一位大画家了。当时最为耳熟能详的画家有郑板桥和他的竹,齐白石和他的虾,徐悲鸿和他的马,李可染和他的牛,李苦禅和他的鹰,于希宁和他的梅,而黄胄和他的驴则是后来才知道的。但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山东德州生活一年之后,才知道于希宁先生就是山东人。当我在德州新华书店买到一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于希宁画集》时如获至宝,那段时间天天都在临摹他的作品,感觉入手很快,心里甚至觉得大家也不过如此,可再往后就不同了,越临摹越发现其高妙所在,同时深感自己的浅薄——临来临去什么也没有得到,以至于不敢再临了。但一想到于先生是山东人,我就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很想去拜望先生并希求能给他学一些东西。
当晚我使劲琢磨,认定老先生原本的工作单位应该是山东艺术学院,那他退休之后也应该是住在学院的。次日清早我再次去到山东艺术学院,只要见到老师模样的人我就不厌其烦地打听,可没有一个人说知道的。这时我若有所悟,这么多老师居然都不知道自己的名誉院长住哪里并不可信,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学校有专门规定不准他们告诉外人,毕竟老先生名气太大又年事已高,不愿生活受到惊扰。想到这里我顿时豁然开朗了——找学生打听或许有希望!天助我也!当我向自己看好的一个女生问:同学!你知道于希宁教授家住在哪里吗?对方居然无所顾忌而且爽朗地说:“我们老院长家?来!不远,就过去的三楼!我带你去!”这位同学真把我带到楼梯口并指我上楼,内心感动莫名!这离我刚刚不断打听的地方不过几分钟路程,而且离学校大门不远。
但接下来的情况依然是我没有想到的。上到三楼,一看门上就有老先生的墨迹,尤其是“于希宁”三个字分外惹眼,让我喜出望外!这就是我仰慕已久、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于老先生的家了!要见的大画家近在咫尺了!走近一看我却傻眼了:“本人因年老体衰,最近又患心脑血管疾病,谢绝参加一切社会活动,谢绝社会各界来访!于希宁。”口气之坚定让我感到如有寒气逼来。而且旁边还有一张盖着公章的告示:“于希宁教授因年老体衰又患心脑血管疾病,需要静养!敬请社会各界原谅!重要客人会客时间在下午三点半到五点之间。济南千佛山医院。”这下我可真是全懵了……虽然没有完全拒绝客人,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是重要客人,即便是重要客人,现在还不到中午,远未到可以拜见的时间……平生第一次明白名人与普通人的严重不同!多年的仰慕,又大老远的跑来,再找了三天才找到的地方,就这样完了。于心不服,又不敢打破人家的规矩,再是重要客人不也得等到下午三点半么!现在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敲响这个门,我算老几呢?
把背包放下,坐在楼梯间休息。指望于老家有人会开门出来办什么事,或者到了规定时间会有客人来访,我就顺便要求进家。但一直过了三点半,既没有人出来,也不见客进去,而我依然没有胆量敲门。约莫过了二十多分钟,有人开门了,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但她根本没听我说什么,顺手带上门出去了,一去不回。一直等到我实在等不下去的时候,鼓起勇气,想重重地,其实又是轻轻地,我敲响了于家紧闭的大门……
出来开门的是于老太太,但她只开了一小条缝,我也只看到她半边面容,样子很慈祥,说话却不客气,问我找谁。我把来意说明后她仍不开门,问有没有推荐信,见我摇头后就示意我看门上的字条,而且马上就要关门了。我用膝盖轻轻顶住门板,并再三表明自学国画多年但从来没有老师指点,仰慕于老多年想真心求教一回的诚意,老人不为所动,先说于老正在住院不在家,后又说在家,但睡在病床上,睁不开眼也说不了话,无法给什么指教。我只好说,如果于老果真这样,我看他一眼就走,也不枉不远千里而来。
“你就让客人进来嘛!”喜从天降,我一猜这就是于老的声音!
进到家里时,于老已从床上起来,看上去的确是病中,老人身穿白色短袖汗衫,个头没有我想象的高大,面带微笑颤巍巍地向我走来并伸出双手,我赶忙一步上前握住于老的手。那一天,是1994年5月20日。
于老先问我毕业于什么院校,我说是自学,一直不得要领,因为最近临摹了一些他的梅花作品,专门来向他请教释疑解惑。没想到我才打开第一幅作品,于老就说:“你这真是自学的啊?比我学生强多啦!我看你已经可以去指导别人了,怎么还要我指点呢?”我知道万不可听这样的话,继续向于老表明自己是真心求教,但这样有名的大家如此虚怀若谷,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大概是我的真诚打动了于老吧!接下来的谈话让我真正领略到一个大师的不同,他为我逐一“欣赏”作品,并从枝干穿插、浓淡处理、红白梅画法、花蕊点法以及构图的破与立等很多方面给我深入浅出地讲解,其中很多说法是我闻所未闻的,比如圈花不能画得太圆,要圆中带方,方中带圆,纯圆则熟,熟则无生气,而我之前是生怕画不圆;点蕊要用尖点而不用圆点,圆点死板,而尖点可以使梅花有一种生机勃发的意味;还说古人立下的一些规矩是可以破掉的,但务必欲破先立,比如古人说三枝不能交于一点,但真梅花三枝交于一点的情况随处可见,说不能交是因为交了不好看,如果能让它交了又好看呢?既立了自己的法则,也破了古人的规矩,关键是要善于动脑。于老说他的办法是在欲交未交之前先留下点花的空间,这样既有自然的真实,又保持了艺术的审美。的确,后来我在于老的作品中发现很多这样的情况,但并没有觉得不美,而是更加自然。
“欣赏”完我的作品,于老谈到他画梅的一些感受。他说,中国从古至今不缺画梅的大家名家,非常值得学习,但有两种倾向又值得后人深思:所画梅花要么远离人间烟火,因离尘隔世而孤傲清高,其实那不是梅花的品性,而是作者借以寄托自己的出世情怀;要么又把梅花画得俗气了,千枝万蕊,层层叠叠,看上去非常热闹,似乎要红透半边天,这也不是梅花的君子风度。所以他总结梅花应有“三气”:一曰骨气,要画出梅花的铮铮铁骨和苍劲盘曲的特点,要有经得起天寒地冻又俏不争春的气质;二曰生气,要画出梅花在冰天雪地里万枝抽发、香雪满树的盎然生机,而不是零落、寂寞和凋残的形象;三曰清气,要画出梅花的清雅、秀逸,即孤高冲雅、简淡贞洁的神采,要幽静贞闲而自见其美。这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的观点!以至于后来我再欣赏其它梅花作品时,总习惯以于老的“三气”去品鉴,并真正感觉到他笔下梅花的与众不同,白梅铁骨冰魄,奇逸纵横,雪蕊吐芳,格调清奇,有一种刚挺和高洁的气格;而红梅则高古雄奇,冷艳出尘,气韵丰沛,灼灼如火,俨然一颗痴情而炽热的艺术赤心。这让我甚至厌见一些名家名作。我相信这是老先生倾其一生所得的艺术卓见,贵就贵在他能以自己的艺术见解和高超的笔墨技巧去表现自然世界的精神、气息、气质和神韵,绝不仅仅是梅花。
高兴的是,于老所讲的另一些道理,又意外地与我在实践中的总结不谋而合,在当时并不知道多少理论知识的情况下,我感到自信与庆幸。比如他说画细枝条未必需要专门换小笔,能用大笔画出的细枝条更加饱满有力;用坏的大秃笔不要轻易丢弃,用其画粗干更容易得苍润老辣的趣味。这些说法让我深觉对绘画而言,实践是重于理论的。当然,在实践的基础上,我们也不能忽视理论的作用,一如聆听于老的教言一样,对我就是一场深刻的、足以受用一生的理论课堂,感慨良多,真是不虚此行了!
前后占用了于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想起他原本卧病在床,我于心不忍准备告辞。虽然当时很穷,我去之前还是买了两盒龙井茶想送给于老,但怎么说他也不肯收,反而给我说在外打拼不容易,不要轻易花钱。当时于老的一句话让我喜出望外:“你能自学成这样我很高兴,说明你是真爱艺术的人,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到家里来!”因为这句话我特别想把自己从德州搬到济南,而且第二天就试着在济南找工作,也的确找到了一家比较合适的单位。未想回到德州我却因为很多客观原因而举步维艰,并从此与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失之交臂,不能不抱憾终生!
于老留给我的,除了上述的诸多教益之外,还有我临走时他亲自题字送给我的《论画梅》一书,这是他一生艺术探寻的成果,一本我受用不尽的厚重之书。而作为一位艺术与艺德并重的大师,仅从于老的题字上就可见一斑:杨豪画友存正,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于希宁。此外如果说还有别的,那就是我对这位老人无尽的感激与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