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火焰

□景戈石

　　我喜欢大年三十，是因为在这一天，我可以看见神。我看见了神的模样，我看见神在欢歌，我看见神在跳舞。大年三十这个日子，我们一家人总是围坐在自家旺旺的火塘周围，听我父母亲讲述一些遥远的神话故事。这一切都与旺盛的火焰有关，与苗落这个地方的火焰有关。

　　那时，我总是看到火塘里的木柴在旺旺地燃烧。离火塘约两米远的地方，老家人叫它柴角脑，堆放着很多的木柴，它可为火塘提供源源不断的柴源。老家那寨子，喊名叫苗落，几乎家家都是这种情形。“大年三十的火，一定要旺。”除夕日清早，我的母亲就对着我的父亲反复地说出这样的话，生怕我的父亲忘记了，或做不好。其实，父亲早在几天前就做好了准备，只是等大年三十那天一来临，就将平时舍不得燃烧的木柴，搬到柴角脑。一家人坐在火塘周围，吃得饱饱的，烤得全身暖暖和和的，有说有笑，脸上全是快乐与幸福。

　　“大年三十日，有三十条活路。”父亲，常常对我们这些当子女的说道，他是希望我们能够多做一些家务活，早些时候点燃上热热闹闹的鞭炮，能够在下午四点钟前吃上团圆年夜饭。我除了要在木房门前的柱子上张贴鲜红的、喜气洋洋的对联外，还要烤米酒，还要打扫房前屋后的卫生，而对于我，最重要的事儿，那就是参与敬奉火神、拜水田神这类意义非常重大的事了。

　　敬奉火神仪式，一般从下午吃完团圆后开始，直到夜幕降临时分。

　　红红的火焰，从火塘中的木柴堆上跳起来。它一直向上跃，它想看看火塘周围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从火塘木柴堆子上绽放出来的声音，紧跟着火焰的节奏与步伐，或大或小。我们一家人就围着火塘坐着，凝神着火焰的神情，看到了它的热情与豪迈，都听到了它向我们一家人所发出的祝福声音，声音是那么地清脆，那么地热情洋溢，让人心潮澎湃。“加几块木柴吧。”父亲说话了。火焰紧握着我送过去的木柴，奔跑在寒冷的腊月的尽头，喜迎着春天的气息。关于我的父亲，听苗落寨子上的人说，他的书法在当地应该是非常有名的。据说，那时他给财主家写神榜，或是书法对联，报酬都是按字数计算的，无论字的大小，一律是一个字八升大米，财主还要派长工将大米送到我家。那年月，一个长工给财主家做活，那是不付工钱的，一般只管一日三餐饭，顶多就再负责住宿而已。有好几次，我问及父亲，说，一个字真的可以值八升大米吗?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现在都用钢笔了，可是毛笔字还是很重要的。火光照耀在我们一家人的脸上。“开始敬奉火神吧。”每年大年三十，父亲总是这样提醒我。

　　我两只手紧握铁火钳，虔诚而稳妥地紧紧夹住火塘上的铁三脚，将它请至堂房里。然后，一家人就你一块木柴，我一块木柴地往火塘上添加，这样一来，火自然就大了起来，这时，我就开始往火焰上敬奉雄鸡头，敬奉猪肉片，敬奉糖糕，敬奉糯米粑，敬奉米酒，焚烧纸钱与香柱。敬奉火神仪式，就这样非常质朴而简单，可是在整个敬奉火神的过程中，却显现出一家人对火神的无比虔诚与顶礼膜拜，自然它的意义就更是显得十分地绵长，让人回味无穷。

　　我每当向火焰上敬奉祭品时，火焰就会向上高高的窜起，把我们每个人的脸庞照耀得更加光亮。父亲就问我：“你看见火神了吗?”

　　我答：“我看见了火神。”

　　母亲问我：“火神在哪?”

　　我答：“火神在火焰中央，它在欢歌，它在跳舞。”

　　火塘中央的火焰已经是非常地旺盛了，围坐在火塘周围的一家人，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派正气、顶天立地、不可侵犯的样子。哪怕屋外就是大雪纷飞，屋内却是非常暖和的，我们的内心已经是热血沸腾，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量。

　　父亲说：“看见火神的男人，就能赤手从旺旺的火塘中央，抓出一颗红红的木炭火。”父亲很认真地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母亲对我说：“你敢吗?”在苗落这个地方，我们都知道，从火塘中央抓出的木炭火愈大，说明你胆大心细，将来一定是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人，一个不计较个人得失而敢于担当的人，一个具有一身正气而不惧怕邪恶的人。其实，这事并不难，只要将几个指头并拢，抓住一撮冷灰，然后迅速伸入火焰中央，抓出木炭火，那手是不会受伤的，万一受了一小点伤，也不要紧，用青菜拐树叶捣烂后拌点茶子油往伤口上一涂抹，就没事了。

　　我想，我的父亲，一定是多次看见过火神。那年月，父亲在一所小学当校长，可谁承想到，父亲却与一个从湖南浏阳河而来，在学校附近烧砖瓦的师傅成了至交。许多年后，砖瓦师傅的儿子去到我的家乡了解他父亲当年与我的父亲一起共事的情况时，我才从砖瓦师傅遗留下来的笔记本中，了解到父亲过去的一些事。原来，那名砖瓦师傅是一名中共地下工作者，在我的家乡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笔记本中还记载，我的父亲凭借着自己是当地人的优势，历经千辛万苦，转移走了在家乡做地下红色革命宣传工作的所有党员同志。砖瓦师傅被抓的前一天夜里，说服并命令我的父亲参加了三青团，紧接着又加入了国民党，其目的那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借助于国民党员的帽子，做好隐蔽性地红色宣传工作，保存微弱的地方红色力量。家乡解放后，父亲没有向组织要过任何好处，反而由于头上扣着一顶国民党员的帽子，让他蒙受了好些年的不白之冤。我想，父亲一定看见过火神，一定从火塘中央红红的火焰里赤手抓出过许多次木炭火，要不，他的胆子为什么这么大?他的心怀为什么这么宽广?

　　每年大年三十，当天色逐渐开始变暗，我就着手准备一大捆红红的蜡烛，还有就是火柴了，跟随着寨子上的年轻人，在长者的带领下，开始敬拜水田神了。

　　窄窄的田埂上，或许有70双脚板，或许有90双脚板，踩出响亮的声音。我的右手一直高举着红红的蜡烛，一直在燃烧的蜡烛，就一直在窄窄的田埂上跑呀。长长的蜡烛队伍，长长的、移动的蜡烛火焰，就在窄窄的田埂上奔跑着，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如果你站立在稍为远一点的地方观看，你就会看见一条游动的长龙，一条生机勃勃的长龙，在大地上奔跑，在黑黑的天空下奔跑。这时，你就会发现，那些红红的、燃烧着的蜡烛上面的火焰，它就是整个黑夜的眼睛;随之而来，你就会看见黑夜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的样子，你就会看到黑夜的眼睛在黑夜里飞奔的样子，你就会看到沸腾的生命在黑夜里奔放的样子。这时，你会发现，苗落长长的蜡烛火焰队伍，它以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正穿过漫长的黑夜向着光明方向奔去，那些不可阻挡的步伐的力量就在神州大地上，一阵阵踏响，变成一种号角，向着崭新的春天奔跑去。

　　“水田神到了吗?”

　　“好的，水田神到了，我们看见水田神了。”

　　“水田神在哪里?”

　　“好的，水田神就在红红蜡烛的火焰中央。”

　　“明年天气好不好?”

　　“好的，水田神护佑：风调雨顺，稻谷盈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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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问一答的声音，洪亮，震耳，在苗落大年三十夜的田坝子上回荡着。我每次敬奉水田神回到家里后，母亲就问我：“你看见水田神了吗?”我慎重地回答母亲：“我看见了水田神，它就在我手中燃烧的红红蜡烛火焰中央，它在奔跑，它在歌唱。”

　　在苗落，我的老家，人们常说，如果一个青年人能够在敬奉水田神的时候看见水田神，就注定这个人是一个勤劳的人，是一个不怕吃苦的人，是一个爱家的人，是一个脑子灵活可以发家致富的人，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人，将来一定有出息。如果一个男青年，说自己在敬奉水田神时，从没看见过水田神，那是难以讨到老婆的。如果一个男青年，说自己看见了水田神，而到第二年他家的水稻没有耕耘好，稻谷收成不好，那么人们会说，那个男青年不诚实，讲了假话。看见了水田神，水稻怎么会收成不好呢?于是就更难讨上老婆了。

　　腊月大年三十日夜晚，已经是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可寒冷却是不可避免的。而这时，父母亲总是对着大家说：“加几块木柴吧，让火塘里的火更大更旺。”干木柴在火塘里愈燃愈旺，火焰蹿得老高。红红的火光，把每个人的脸庞都照耀得透亮透亮。

　　如今，虽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到老家了，也没有参加老家苗落的敬奉水田神活动，但在我心中，大年三十夜火塘中的火焰，已经是愈燃愈旺盛了。那高高举起的燃烧着的红红蜡烛，它一直在风雨中奔跑，一直在寒雪冰霜中奔跑，逐步靠近、抵达太阳的辉煌。在我彷徨的日子，在我孤独的日子，在我沮丧的日子，我都会清楚地看见家乡的那些跳跃的火焰，奔跑的火焰，将人生苦痛的磐石焚烧成灰烬，将岁月中的苦难轰然击碎，让它变成尘土飞扬。我在创作这篇小文时，我用手一摸自己的胸膛，我分明听到那里面有一团火焰在跳跃，热热的，烫烫的，难道它不就是往昔大年三十的火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