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 汉

正统十四年（1449年）八月十五日，河北省怀来县土木堡，瓦剌骑兵击溃明英宗率领的大军。战场上刀剑如林，英宗身旁一位贵州籍御史一直随侍左右。英宗突围不成，令大臣扮作自己乘帝舆引开敌人，由于这名御史的体貌与英宗相似，便代替英宗乘坐帝舆吸引瓦剌兵，最后死于乱军之中。土木之变，明军溃败，英宗被俘。景泰元年（1450年），朝廷下旨对这位御史进行追封，并抚恤其家属。英宗复辟后，追封了众多土木之变中的殉难之臣，但独缺那位代替自己殉难的御史。天顺之后，官员程敏政、萧重望、敖宗庆、杨廷昭等人先后为这名御史奏请特祀。嘉靖年间，朝廷赐其谥“忠节”，嘉靖十年（1531年），思南府、婺川县立祠以祀之。直到现在，这位御史依旧是贵州省遵义市务川县（1959年国务院批复“婺川县”更名为“务川县”）人民心中的英雄。这位代帝殉难的御史就是申祐，贵州省婺川火炭垭（今贵州省务川县大坪镇龙潭村）人，正统十年（1445年）考中进士，他是思南府的第一位进士，也是贵州建省后的第三位进士。明人敖宗庆感慨申祐有三烈事迹：“救亲于虎口，脱师于逆鳞，殉难于从龙。”申祐传奇的一生，却有两大谜团，一是年龄之谜，二是缺祀之谜。让我们拨开历史迷雾，探寻申祐生前身后的事迹。

一、三烈事迹

　　申祐，字天锡，曾祖申仕隆因平定思州战乱有功而官于婺川，祖申应斌，父申俊。申祐三烈事迹之救亲、救师、救帝，分别对应了古人崇尚的孝、义、忠三种品质。

　　申祐少年时，随父亲申俊上山劳作，林间蹿出一头猛虎扑倒申俊。申祐自小身强体壮，救出父亲的信念战胜了对猛虎的恐惧，他手持木棍猛击老虎，惊得老虎仓皇而逃，申俊得以获救。申祐“救亲于虎口”的事迹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

　　少年申祐以无畏的勇气救下父亲，更以坚韧的性格投身科举，以求光宗耀祖。贵州山高水险，经济落后，教育资源极度匮乏，乡试先附湖广，后附云南，赴考之路千难万险。正统朝之前，思南府还没有考中进士之人，唯有两人考中举人。申祐才思敏捷，苦读经书，尤治《诗经》，远行千里赴昆明参加乡试，正统三年（1438年）考中云贵乡试第十五名，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开启了其“脱师于逆鳞”的经历。

　　当时正值英宗年幼软弱、王振擅权之时。正统六年（1441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书朝廷改建国学，触怒宦官王振，英宗下旨将李时勉等人用重枷锁于国子监门前示众，群臣惧于王振权势，无人敢上书求情。申祐不畏强权，正色道：“六馆生何无一男子气耶？”于是带领学生到朝门请愿，击鼓鸣冤，愿以己身代替师死。英宗迫于压力，下令释放李时勉，让其官复原职。申祐不畏强权，将个人安危抛之于后，智勇救师，赢得时人称赞。

　　申祐在国子监勤学不辍，朝经暮史。正统十年（1445年），中会试第二十八名，殿试第三甲四十七名，成为思南府第一位进士，也是贵州建省以来的第三位进士。朝廷授予申祐四川道御史一职，他“立朝忠谠，多所补益，每与各道聚会议事，谈论辄数百言，咸当机宜，会众皆推让”（嘉靖（《思南府志》），以忠诚和正直闻名其时。

　　正统十四年（1449年）六月，瓦剌太师也先南侵犯边；七月，明英宗在宦官王振的蛊惑下率领文武重臣和二十万大军亲征，申祐作为监察御史随军出征。明军精锐尽出，以为不需多时就可以打败也先返回北京城，他们不会料到，许多人将永远停留在距离北京城一百公里的土木堡。明军军政事务皆由王振专断，文武大臣不能干预，致使错失作战良机，军心溃散。八月十三日，明军移至土木堡，修筑防御工事。十五日，瓦剌假意求和，英宗与王振天真地相信了也先，明军走出战壕，瓦剌骑兵四面冲杀，明军大败。“上命群臣中选有与朕貌相合者，不妨代朕乘舆，庶脱朕难，众推申侍御与君貌若相似，即命以身代天躬乘銮远驭，保帝驾以全归事”（道光（《思南府续志》）。申祐坦然地接受了这明知必死的命令，乘坐帝舆冲向敌阵，最终殒命于尸横遍野的土木堡。土木堡一役，英宗被俘，数十万大军战死，申祐走到了“殉难于从龙”的结局。

　　申祐虽死，但是他孝、义、忠的三烈事迹却被记载于史书，美名千古流传。然而关于他的准确年龄和缺祀的原因众说纷纭，其背后隐藏了怎样的历史真相呢？

二、年龄之谜

　　不少文章称申祐生于洪熙元年（1425年），13岁便考中举人，20岁高中进士，殉难于土木之变时年仅24岁。一位少年天才的形象跃然纸上，短暂绚烂的一生令人扼腕叹息。

　　不过笔者翻阅大量史册，除了《正统十年进士登科录》记载了申祐的年龄，其余史册并未记载申祐的出生年月。《正统十年进士登科录》记载：“申祐，贯贵州思南府婺川县，官籍。国子生。治《诗经》。字天锡，行三，年四十三，七月二十五日生。”古人以虚岁计算年龄，按照该记载，申祐应当出生于永乐元年（1403年）七月二十五日，36岁考中举人，43岁考中进士。笔者所翻阅的其余史册诸如《明实录》、《明史》、嘉靖《思南府志》、《皇明进士登科考》、《皇明贡举考》、《类姓登科考》、道光《思南府续志》以及明清贵州方志皆未记载与申祐年龄相关的史料。

土木之变插图

　　从史料的蛛丝马迹中拼凑出的史实也可表明申祐不可能出生于洪熙元年。第一，思南府蛮夷副长官李盘是申祐的好友，李盘曾对申祐说：“身蹈白刃之锋芒，血润原上之野草，然后不愧舍身取义之道。”申祐答曰：“丈夫当如此。”宣德四年（1429年），苗民起义，李盘“领兵讨之，战于溜石坡，遂死其事”。李盘于宣德四年战死，若申祐生于洪熙元年，李盘战死时申祐才5岁，两人又如何能成为至交呢？第二，姚安军民府知府邹庆与申祐是蒙学时期的同窗好友，二人在正统三年皆考中举人，邹庆卒于成化十五年（1479年），享年72岁。可推知邹庆生于永乐五年（1407年），二人是蒙学阶段的同学，年龄差别不会很大，因此申祐不可能生于洪熙元年。

　　按照常理推断，贵州地处西南腹地，经济文化是明朝各省中最为落后的。婺川地处贵州黔北一隅，其教育环境的恶劣可想而知。正统年间，贵州乡试附试云南，从思南府至昆明远隔千里，山陡水险，蛇虫出没，瘴气弥漫，极大增加了贵州士子赶考的危险和成本。如果申祐生于洪熙元年，考中举人的年龄则为13岁，考中进士的年龄是20岁。明代蒙学年龄为8岁至15岁，即使申祐8岁入学，在完成学业考核的基础上，还要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以及三年一试的乡试才能成为举人，这样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郭培贵《明代的科举功名群体及其影响与社会流动》一文对明代15528名进士中式年龄进行统计，得到平均中式年龄为32.65岁。申祐以20岁中进士，在当时贵州的教育资源和历史条件下是难以实现的。

　　根据以上的史料记载和分析，可以推断出申祐的出生时间应为永乐元年（1403年）七月二十五日。

三、缺祀之谜

　　土木之变后，群臣拥护郕王朱祁钰即位，年号景泰，是为明代宗。北京保卫战后，明廷解除了瓦剌南侵的危机。景泰元年（1450年），明代宗下敕追封土木之变中遇难的大臣，对申祐及其家人下了五道敕命：“申祐特赠进阶文林郎，职如故；申祐之父申俊，特赠进阶文林郎；嫡母张氏赠孺人；生母李氏赠孺人；妻李氏特封孺人。”可见明廷对申祐在土木之变的殉难事实和功绩是给予认可的。景泰三年（1452年），还特赐申祐之子申链为恩生，可见景泰时期明廷对申祐身后之事的抚恤极为完备。

申祐雕像

　　景泰八年（1457年），明英宗朱祁镇通过夺门之变再次登基，改元天顺。英宗对土木堡殉难的大臣给予追封、赐谥号，甚至对祸首王振“招灵祭葬，蟒衣玉带，致赙建祠，撰碑颁勃，以旌忠义”。申祐忠心护君、代帝殉难，按理应当享受追封与谥号，但是追赠名单中唯独少了申祐。英宗之后，不少大臣都上疏称申祐缺祀一事有失公允，请求朝廷赐予申祐应有的名分。弘治年间，礼部尚书程敏政上《申侍御缺祀遗草》：“独前土木之役死王事者，虽蒙报礼，其间尚有遗珠漏玉悲贻山石……御史申祐烈如嵇侍中，而报不及一断臂女子。国祀无闻，乡祀无闻，里中不尝一豆，袭荫忘其裔叶。”万历年间，御史萧重望向万历帝上《题奏缺漏申侍御土木堡忠臣庙名位疏》：“奈何天顺改元登极，竟忘代驾之功，通纪不挂一字，谥与荫典不及一言，而土木堡忠臣庙渺焉无闻，公道淹没。”直到明朝末年，仍有官员杨廷昭为申祐缺祀一事愤愤不平：“何同难之十六君俱已开国成家，告圭庙食，燔柴之夜，独不分公一盃羹乎！”那么英宗为什么不让申祐享受追封与谥号呢？

　　程敏政认为“申祐远在天末，子孙望金阙高于昱阙”，萧重望认为“申公无亲识之在朝，亦无子弟之在职”，杨廷昭则认为“近水有月，僻壤无天”，三人皆认为申祐生于贵州一隅，远在天荒，朝中无人做官，致使英宗追谥时遗漏了他。三人的看法虽有一定道理，但是景泰元年已经下敕追封申祐，官方档案、文书俱在，土木之变中殉难的群臣皆有追谥，唯独缺漏了申祐实在有悖常理。

　　那么隐藏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天顺、成化两朝皆无官员为申祐鸣冤，直至弘治朝程敏政为其上疏，申祐缺祀之事才被重新提及，在官员的接续鸣冤下，最终在嘉靖朝赐申祐谥号“忠节”。嘉靖十年（1531年），御史郭弘化在思南府、婺川县建“申忠节公祠”，申祐终于得以享受祭祀。追溯这段历史，可以发现土木之变发生的当年，景泰帝是认可申祐殉难的事实的。天顺时期英宗当政，成化朝距离英宗朝较近，故而两朝无官员为申祐上奏。而嘉靖帝以旁支继位，且距离英宗时期已经过了50余年，受英宗的影响也较小，嘉靖朝君臣是认可申祐殉难事实的。所有矛头都指向申祐缺祀的主要原因是英宗个人的决定。一种可能的原因是：英宗在土木之变中被俘虏已经是奇耻大辱，申祐在土木之变中听从英宗的命令假扮皇帝吸引敌军而身亡，如果褒奖申祐，则意味着公开宣告这段历史，会显示帝王的贪生怕死，以臣子生命换取皇帝的一线生机，有损天子的威望，故而有意淡化申祐的存在。囿于时代因素，为申祐鸣冤叫屈的臣子不可能直指英宗的行为，而只能归因于其他因素。以上原因使得申祐在英宗朝缺祀，直到嘉靖朝才得以享受本该拥有的祭祀。

四、美名流传

　　申祐在土木之变殉难后，由于他身上辉煌的孝、义、忠三种杰出品格，其美名流传不朽。嘉靖十六年（1537年），《思南府志》修成，申祐被载入其中《人物志》。其后，程敏政、田秋、萧重望、田景猷、杨廷昭等明人记载其事迹并高度称赞他。

　　清代，百姓对申祐更加敬重。清人胡平运赞曰：“虎口活父，剑下全君，生民以来，无比忠孝；天上游龙，人间瑞凤，霜露所坠，莫不尊亲。”申允继颂曰：“岁有百死无二，共对君亲师，问孰是彝论至德；生于三事如一，独全忠孝义，数公为大道完人。”钟裕评价道：“移孝作忠，捐躯土木；全居报国，血食牂牁。”

　　申祐在务川百姓的心中更是有着崇高的地位，位于务川县龙潭村中寨的申祐祠堂，几百年来受申氏子孙的供奉，申氏家族红白喜事都会去申祐祠堂拜祭，香火不断。

　　由于申祐在百姓心中崇高的地位和伟岸的形象，人们口耳相传，流下许多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在今务川有一池塘名曰“天池塘”，其名由来与申祐紧密相关。申祐在婺川回龙寺私塾就学时，与同学田太、邹庆、苟禄交好。四人才华横溢，私塾先生很是欣赏，便在四人姓名中都加入“天”字。四人勤学苦读，每天利用休息时间，在私塾附近挖出两亩大小的池塘喂养鱼儿。四人后来皆有作为，由于名字中都含“天”字，百姓便将池塘取名为“天池塘”。

　　在今龙潭村西面的小塘边，矗立着九根大石柱，石柱之下散落着几堆石头。乡人传说，原本塘边矗立着十根大石柱，但是被英宗皇帝命令天公劈断了一根。这怎么又与英宗扯上关系了呢？话说申祐拼死救下老师李时勉，英宗十分欣赏申祐的勇气，便问申祐来自哪里。申祐面无惧色地回答：“东有韭菜，南有三潮，西有石笋，北有名堂。”“西有石笋”就是指龙潭村矗立的石柱。英宗误听为“东有九菜，南有三朝，西有十省，北有明堂”。英宗想到自己身居明朝首都北京，周边所见不过九省，申祐所居之地竟然可见十省，心生嫉妒，令天公劈断了一根石柱，变成如今可见的九根柱子。这一传说当然不符合史实，但是可见申祐在百姓心中的崇高地位，人们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加入神话色彩，使得申祐的故事更令人喜闻乐见。

申公祐祠

　　可见，在官方文献中，申祐是孝、义、忠三烈之人；在文人墨客的诗词里，申祐是吟咏传颂的对象；在百姓心中，其形象得到了夸大处理，变得更具传奇色彩。

　　历史证明，杰出的人物终究会得到属于他的公道，就算是皇帝也没法抹去英雄的魅力。英宗刻意令申祐缺祀，在英宗死后便有官员接续鸣冤，最终还给申祐一个公道。英宗故意抹去申祐代帝殉难的痕迹，但是申祐的英雄事迹依旧在务川百姓之间口耳相传，并且申祐成为务川百姓心中的英雄祖先，几百年来激励着务川人民奋勇向前。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