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文祥/徐子涵

在今天陕西宝鸡市区东部的十里铺，坐落着一片富有年代感的工业建筑群，这便是长乐塬抗战工业遗址园区。踏入其中，人们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波澜壮阔的抗战岁月。园区内的长乐塬脚下，一孔孔窑洞一字排列，乍看似乎与黄土高原上常见的景致无异。然而这些窑洞并非普通民居，而是在民族危亡时刻，承载着工业救国希望的坚固堡垒。这些建筑不仅见证了中国民族工业先贤在困境中实业救国的坚实足迹，更凝聚着中华民族在磨难中不屈不挠、奋勇向前的伟大精神，是一部用夯土和砖石书写的抗战工业史诗。

一、江汉鄂渚，百二河山：申四福五的西迁发展之路

所谓“申四福五”，最初是指荣宗敬、荣德生兄弟茂福申新企业群中位于汉口的申新第四纺织公司和福新第五面粉公司。1919年，福新五厂在汉口开工建设，实际负责人为荣德生的长女婿李国伟。1921年，该厂北侧又增设申新四厂，形成粉纱联营的企业规模。抗战前的申四福五，经历了1931年汉口大水灾、1933年申新大火等重重困难与挫折，仍不断发展前行，在1937年达到了产能的最高峰。福新五厂是民国时期武汉规模最大的面粉厂，所产“牡丹”牌面粉享誉全国，甚至出口海外，成为中国优质面粉的代名词；申新四厂也与裕华、一纱、震寰并称近代武汉四大纱厂，是当时硚口宗关一带规模最大的工厂。

全面抗战时期，荣家企业受创严重，申四福五成为整个抗战时期荣家企业中唯一未遭日寇直接劫夺的分支。这不仅因为汉口因地处内陆而没有第一时间遭遇战祸，更得益于此后该厂毅然决然地西迁后方。1938年上半年，在宋美龄、路易·艾黎等人的关照和帮助下，以李国伟为首的一批中青年骨干，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将申四福五主体搬迁至当时陇海铁路西终点陕西宝鸡，由此开启了大西北抗战工业的一段传奇。

彼时的宝鸡，只是一座人口仅7000人的小镇，现代工业近乎空白，县城中山路上只零星分布着几家铁匠铺、酿醋坊、染布坊和做竹编笼箩的手工业作坊。随着陇海铁路西宝段的通车，宝鸡的交通区位条件得到极大改善，为近代工业的发展创造了前提条件。再加上陕西盛产棉花、小麦，为工业生产提供了充足的原材料，诸多企业纷纷西迁至此，斗鸡台（今十里铺）逐渐发展成“秦宝十里铺工业区”。正如时人所述：“自‘七七’后，西北公路畅通，各地商民，迁聚日众，行旅踵接，商业繁兴，一跃为西北名城。”（1947年《宝鸡大观》）

在迁宝工业中，申四福五无疑是规模最大者。在抗战时期极端困难的局面下，这一企业却取得了堪称伟大的工业建设成就。李国伟等人以宝鸡为中心，在宝、渝两地申四福五两厂基础上不断扩大规模，先后扩充了福五天水分厂、成都申四分厂和建成面粉厂、重庆渝新纺织厂等。在粉纱业务之外，又建成了宝鸡申四铁工厂、宏文造纸厂、重庆公益纺织面粉机器厂、陕西宝兴煤矿等等。1941年，李国伟更将这些企业联合组成“五公司总管理处”，形成了脱离上海申福新总公司的独立企业群，成为荣家企业内部鼎足而立的三大分支之一。

二、窑工蔽网，万机辐辏：独具特色的宝鸡申福新抗战工业建筑

考虑到西安大华纱厂被日军军机轰炸而焚毁殆尽的前车之鉴，为了最大限度防范轰炸，申新四厂于1940年1月依照地势，在十里铺北侧长乐塬同步挖掘窑洞，将纺织设备搬入其中，开辟为申新的“第二工厂”。这项工程由复旦大学毕业生李启民担当。李启民留过学，抗战前在英国纺织厂实习，学习了先进的管理理念，见到厂房中有工人点废棉纱取暖，有火灾隐患，就跑过去把火踢灭。于是，工人便给他起了外号叫作“外国火腿”。长乐塬地处黄土台塬，土质不稳定，容易塌方，同时工程量巨大，修筑极为困难。经过职工一年多的努力，截至1941年2月，共挖掘窑洞24孔，其中长度在60米以上的共有7孔，最长的约达110米，被6个横洞穿连，顶部有数十米的黄土覆盖，非常牢固。洞内还设有交通道、储水窑、吸尘塔、避让洞、透气孔等配套设施，在地下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络。整个申新四厂70％的设备隐蔽在窑洞工厂之中。日本飞机轰炸宝鸡时，李国伟住宅等多数员工宿舍毁坏，但是窑洞工厂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创造了在日军频繁空袭下不间断生产的奇迹。其美名一时传遍国内，被称为“宝鸡现代工业的第一盏明灯”“中国抗战中最伟大的奇迹”。

除了窑洞工厂，申新发电厂在建筑设计上也是独具特色，体现出鲜明的战时工业建筑特点。发电厂厂房参考桥梁、涵洞的设计，使用了连续拱券结构，具有较强的稳固性，在战争条件下具备更强的抗轰炸能力，在敌机轰炸产生冲击力和震动的情况下，也能保持结构完整，避免坍塌对人员造成伤害和设备损毁。设计师将墙壁和屋面的厚度提高到正常设计标准的3倍以上。整座建筑外观被设计为类似陵墓的覆斗状外形，屋面是可承压一万吨的弹性防空层。为了进一步增强建筑强度，一些水泥梁的内部不用钢筋，而是采用铁路钢轨加固。最后，又于完工的厂房之上覆盖两米厚的黄土层以起到隐蔽、防震的效果。

除了建筑本身的独特设计使其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外，申新四厂又利用电厂烟囱为支撑，设置了一张防护网，将整座电厂遮罩起来。这张网把麻绳拧成鸡蛋般粗细，再编织成网，覆盖在厂房、烟囱之上。这面依靠烟囱支撑起的巨大防护网，不仅从空中起到隐蔽作用，且万一敌军投弹命中电厂，也可以在建筑上方提前引爆炸弹，从而最大限度降低对发电设备的损坏。

正是依靠上述一系列独特的建筑设计，这座发电厂得以抵御住日机多次轰炸，保住了在当时最为珍贵的发电机机组——来自汉口福新五厂的3000千瓦透平发电机。1941年1月5日，这台发电机正式运转使用，建厂工程中的主要工程告成，申新从此全面复工。至1944年，申新电厂全年发电量为760万度。这一从汉口历尽艰难险阻运至宝鸡的发电设备，不仅驱动了万千纱锭的转动，更点亮了宝鸡这座过去蛮荒的西北小城，成为其城市近代化进程中的重要动力源泉。

在当时的宝鸡申四福五厂区内，最醒目也最漂亮的建筑，当数总办公大楼了。而在它身后的长乐塬上，还矗立一栋为荣德生建造的“乐农别墅”和成片的职员住宅，它们的设计师，便是20世纪中国著名建筑师王秉忱。

王秉忱（1910—1976年），浙江黄岩人，1935年自中央大学建筑系毕业，留校担任建筑系助教，1937年随校西迁重庆。1939年12月，应申四福五总经理李国伟邀请，辞去教职赴陕西宝鸡出任申四福五公司建筑工程师和建筑科主任。1939年至1946年在宝期间，负责宝鸡申新四厂、福新五厂、总办公大楼、宏文造纸厂、长乐塬职工住宅区、乐农别墅、职工医院和甘肃天水福新面粉厂等建筑的设计和建造工程。抗战胜利后于1946年至汉口，负责申四、福五二厂恢复重建事宜，并担任武汉申福新公司建筑工程师。1952年被聘为中南军政委员会建筑处设计室副主任，随即主持了中南行政委员会八个部级办公大楼和洪山礼堂的设计工作。1954年中南建筑设计院成立后担任副总建筑师（未设总建筑师），为该院成立之初的重要奠基人和骨干设计师。在中南建筑设计院工作期间，主持了包括武汉剧院、武昌火车站、洪山礼堂、东湖行吟阁、汉口解放大道住宅群、武汉水运工程学院主楼、华中工学院图书馆、新华路体育场、武汉体育馆、武汉电视台等武汉地区重要建筑工程的设计。

王秉忱在宝鸡申福新设计的一系列建筑，有着统一的建筑风格，细节颇为考究，在战时困难条件下尽其所能地实现了建筑实用性和审美性的和谐统一。这些建筑外立面大多使用青砖清水砖墙，转角处多以圆弧装饰，立面常以圆形花窗装饰。总办公大楼为一栋两层建筑，下方有半地下室。建筑立面装饰简洁明快，全部转角处均以弧形砖处理，并通过砖砌的竖向线条，呈现出简洁明快的视觉效果。中央塔楼上部设计了三面大落地窗，使室内的大会议室获得了良好的采光。大楼屋顶为较为简陋的木屋架坡屋顶，为了体现大楼的气派，王秉忱通过加高檐部外墙，巧妙遮挡了屋面。整幢建筑外观朴实无华，简洁大方，但细节仍然考究，体现了战时后方建筑现代主义的设计风格。

此外，住宅区中还广种洋槐、榆树、核桃、柏树、臭椿等林木，并建有花房。在荒凉的西北黄土高坡上，长乐塬被建设成为一片鸟语花香、绿树芳花之地，成为战时大后方一片美丽的风景区。

三、山川为屏，筑垒护工：战时后方工业防御策略

申新纱厂应对战时特殊情况的创举并非个例。在抗战时期，众多后方工业建筑为抵御日军空袭，纷纷采用类似的策略。1938年，军政部兵工署第一工厂由汉阳兵工厂内迁至重庆鹅公岩，从傅家沟到龙凤溪沿长江北岸一带，开凿了107个（一说116个）山洞作为生产的“洞子车间”，面积达两万余平方米，依照山势共分为三层生产洞，同样也有横向的腰洞贯通。在抗战时期，工厂生产了包括马克沁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82毫米迫击炮等多种重要武器。

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国民政府将南昌中意飞机制造厂迁至重庆南川的海孔洞，巧妙利用天然溶洞作为生产车间，成立航空委员会第二飞机制造厂。该洞为钟乳石形成的溶洞，洞口朝南，洞内高18~35米，宽18米，纵深210米，洞壳厚40~70米不等。为生产创建了极大的便利。当时，为了隐藏洞口，职工还将个别岩石涂成了黑色。1944年8月，该厂制造出我国历史上第一架自行研制的运输机。此外，在大渡口钢铁厂，工人们将烟囱伪装成塔、大树，重要厂房全部使用伪装网，晚上也严格控制灯光，更是在工厂周边构筑了大量的防空洞，供工人在空袭时躲避。与其他后方工业挖掘山洞作为车间不同，大渡口钢铁厂的防空洞主要用于人员和物资的紧急避险，而生产活动仍在地面工厂进行。

大后方工业普遍采用的种种特殊建筑形态和做法，都体现了在战争背景下，后方企业为保障自身安全,持续为抗战提供支持所做出的不懈努力。它们普遍结合工厂所在地的自身地理特点，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地采取了各种隐蔽、防炸措施，最大限度降低战火对厂区的破坏。

光阴荏苒，如今宝鸡申新纱厂旧址已凤凰涅槃，改造为长乐塬抗战工业遗址，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国家工业遗产。漫步其间，窑洞车间、申新纱厂办公楼、乐农别墅等建筑依旧保存完好，仿佛还能听见往昔机器的轰鸣声，看到工人们忙碌的身影，那段波澜壮阔的工业抗战史在这里生动再现。这些珍贵的历史建筑，也为宝鸡这片出土了“最早中国”的厚重土地，谱写了更多近现代光荣历史的篇章。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