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几乎可算作2023年的网络热词之一。在群星闪耀的延安女作家群中,也有这样一位作家,她早慧聪颖,一生时有贵人相助,并无大起大落,却仍叫人意难平。她就是留法博士陈学昭。
一
陈学昭本名陈淑英,1906年生于浙江省海宁县盐官镇一个传统士绅家庭。父亲陈典常任过县立第一小学校长,在当地颇有名望。陈典常先后有过三次婚姻,有5个儿子,58岁时才得此女。陈学昭本有两个姐姐,可惜都不幸早夭,她是陈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幼时深受宠溺。她自言素性孤僻且娇纵,兄长们对这唯一的小妹极尽呵护,她则稍不如意便掷东西、拍桌子,其母李氏也从不严厉惩罚。同时,在以男性为主的大家庭里,幼年陈学昭似乎又特别胆小。她不分春夏秋冬,总要挨着母亲并头睡,到12岁还不敢在晚上独自进家门,因为怕前厅有鬼。
陈学昭6岁时,父亲突然病逝。“长兄为父”的哥哥们转而对她变得严苛,稍有差池就会对其责骂、用戒尺打,或者罚跪饿饭。随着兄长相继成婚,家中生齿日繁,陈学昭无故受到的责罚更多。李氏则在陈学昭15岁的时候不慎跌跤,从此病瘫在床。她在卧室听到儿子们的打骂声,也只有悄悄抹泪。
1922年,16岁的陈学昭在二哥的安排下入上海私立爱国女校,插班文科二年级。陈学昭是班上条件最差的,她寄宿学校,只有一件棉衣罩衫,星期六晚上脱下来洗干净,到次日早上如果还没干,也只好穿到身上。虽则如此,陈学昭的刻苦自励以及在文学上的天分,还是赢得了几个好朋友。女校挂名校长的女儿季湘月就是其中一位。两人相熟后,陈学昭随季湘月登门做客,又认识了季湘月的胞弟季志仁。其时季家兄妹因对庶母的看法不同,两人不睦。但自此就读上海震旦大学医科预科的季志仁,却常以看望姐姐为由到女校见陈学昭,会客单上也只写陈学昭的名字。
1931年《申报·图画周刊》刊登学生装扮的陈学昭
童年遭际使陈学昭对男性抱有本能的抵触和害怕,而季志仁给了她久违的来自男性的呵护。渐渐地,她也很亲近季志仁,二人无话不谈。1923年夏,陈学昭从女校毕业,因工作难找,仍暂住学校。其间她从亲戚处偶然得知,女校文科班主任曾受季家之托写信给陈家,要给陈学昭和季志仁做媒,但被二哥回绝,理由是季父“纳妾”(实际是自由恋爱,与原配分居但未离婚)。此事被季志仁庶母知晓,她托班主任回信,既然陈家不愿意攀亲,那陈学昭以后也不要再跟季志仁来往。季志仁天天来看她,从未提过此事。两人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旧一起聊天,或者一个弹琴一个看书。女校开学前陈学昭才返家,临行前季志仁关照她,以后给他写信就寄到他学校,不要寄家里,即便放假了他也会去学校拿。
1925年初,陈学昭在章锡琛和周建人的推荐下前往绍兴县立女子师范教书。季志仁得知朋友孙福熙要回绍兴老家,于是委托孙福熙前去看望陈学昭。孙福熙见之心动,自此经常到陈学昭处,离绍后仍很殷勤地来信。数月后陈学昭因不甘教务长的欺压而辞职,回家后才得知孙福熙已来过陈家,母亲和哥哥对其印象非常好。陈学昭见母亲和哥哥都很满意,又听闻孙还耐心地给母亲剥瓜子吃,于是对其也就有了好感。孙适时来信劝她随其去杭州写作,哥哥们极力支持。西子湖畔自此多了一对恋人。其间陈学昭也有过犹豫,觉得和孙不合适,但很快融化在他火一般的爱情攻势中。热恋中的陈学昭去信季志仁,暗示永远把他当亲哥哥看待。不久季志仁回信,说永远做他的亲哥哥。晚年陈学昭忆及此事,称从后来的许多事看,季志仁说到做到了,但留给她的,只有悔恨。
二
不久孙福熙奔赴北京,陈学昭亦随往。孙氏兄弟和李小峰合办北新书局,编辑《语丝》杂志,一度与鲁迅过从甚密。陈学昭因缘际会,也认识了鲁迅、钱玄同等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风云人物。1926年,北洋军阀加紧对进步思想的钳制,北新书局内部也出现分歧,孙氏兄弟转而赴沪另办书局分局,陈学昭又随孙福熙前往。在二人的长时间相处中,陈学昭真切感受到孙并非理想伴侣,但一想到家人喜欢他,也就愿意将就。孙福熙显然也感受到了自己拴不住陈学昭的心,于是软磨硬泡让她发毒誓,如果辜负了他,就一辈子孤独生活。
陈学昭渴望跳出沉闷的生活,可又缺乏资金。实际上,季志仁在1926年夏动身前往法国时,碍于孙福熙在跟前,转托好友陈承萌给前来送行的陈学昭塞了一封信。信中称他已和陈承萌商议好,希望学昭早日也去法国,若旅费有困难可找陈承萌拿。遗憾的是这些话是写在信纸的背面,她十年后捡拾旧书,无意翻得此信,才看到后面的字。
1927年,陈学昭靠《寸草心》和《烟霞伴侣》两本书的版税,终于坐上前往法国的邮轮。孙福熙依依不舍地送别,表示他不日也将前来,并偷偷去信让季志仁接陈学昭。陈学昭则在告别家人时,向他们保证自己去法国绝不和季志仁来往。
由于季志仁要准备考试,没有去接,但提前在自己租住的公寓三楼给她租好了房间。陈学昭到达后并不领情,执意出去另租,于是季志仁又陪着她在街上一家一家地找,直至租定。初时季志仁每天都来看望陈学昭,但她从没给过好脸色。季志仁问她如何才能高兴,陈学昭回称让他在这个时候走远一点,离开巴黎。季志仁也就真的离开巴黎,独自去海边度假了。走之前他还特意给她留了自己房间的钥匙,因为里面有书和钢琴,而这些都是她所喜欢的。
不久陈学昭去中国餐馆吃饭,隔壁座的中国留学生故意大声嘲笑季志仁,称其为了“那个人”弃医学音乐,反倒被“那个人”赶走了。陈学昭又羞又气,也激起了她的叛逆心,自季志仁度假回来,她就像在上海爱国女校一样,大大方方和他来往了。但这些流言蜚语传回了国内,孙福熙不断来信讥讽,并称自己为了成全二人,不来法国了。二哥和母亲也来信,责备陈学昭食言,要求其立即回国和孙订婚,否则断绝经济支援。幸好陈学昭的文学引路人戈公振再次施以援手,聘其为天津《大公报》驻欧特派记者,每月有薪水120元,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次年暑假,陈学昭前往法国东部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度假,季志仁因考试则推迟几天才来。和季志仁一起出国的何穆,正在斯特拉斯堡的医科大学读书,自然尽地主之谊热情招待。何穆稳重机灵又勤奋上进,对陈学昭一见倾心,千方百计博其欢心。陈学昭正纠结于家中逼婚,突然遭逢何穆的热烈追求,不免也在心中荡起涟漪。季志仁到斯特拉斯堡后,在陪伴陈学昭之余,反倒尽着亲哥哥的责任劝其回国订婚,又告知她何穆心机深沉,末了许诺会再等她10年。就这样,在经历了15个月的法兰西生活后,陈学昭流着泪坐上了回国的邮轮。
三
陈学昭甫一到家,二哥便要带她去见孙福熙。陈学昭没吱声,她晚年解释因为向来服从哥哥们的决定,习惯如此。次日,兄妹俩便风尘仆仆赶到孙福熙执教的杭州美术专科学校。谁知孙福熙见到陈家兄妹后,认真又随意地说了句:“没有意思了,沙地上筑不起宝塔。”二哥一时怔在那里,陈学昭则盯着办公室墙上挂的自己托孙保管的家藏古画,一言不发。返家后,母亲在闲谈中一再问起季志仁,陈学昭脱口而出:“你们不是一定要我和他断绝,不准来往么?何必再提起他呢?”
订婚风波4个月后,陈学昭重回巴黎。季志仁和好友蔡柏龄给她租了离他们很近的房子,三人自此经常相见。蔡柏龄是蔡元培的三公子,时在巴黎大学物理系求学。细心的陈学昭发现,每次她和季志仁下楼经过蔡柏龄的房间时,他房间的门总是恰好开了,于是三人一起下楼;她若独自下楼,蔡柏龄总会出来说他可以送“陈小姐”,且言语中从不用“你”。陈学昭知晓蔡柏龄功课繁重,其人又极刻苦,但每次陪她总有那么多的时间。蔡柏龄还托季志仁请她为其补习汉语,他则为她补法语。其时三人学业都较重,陈学昭还要写文章挣生活费,有时一天至多睡5个小时。但三人却越走越近,一起看电影、听音乐会、逛公园,形影不离。
这期间何穆也来信不断,陈学昭总是收到八九封才回一封。她觉得两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可1930年6月的一封信又着实打动了她。何穆称自己患了肺结核,现在做人工气胸,准备暑假去肺病疗养地高城治疗和休息,并恳求陈学昭陪他同往。陈学昭希望季志仁同去,季志仁则让其先去,几天后发电报称自己有事不来了,但她回巴黎请提前告知,他好迎接。何穆则对陈学昭的到来非常开心,他天天陪她练琴、散步,十分殷勤。且与季志仁、蔡柏龄两位谦谦君子相反,何穆在两人感情有所升温之际,便数次求婚。陈学昭拗不过,又担心自己的拒绝会加重何的病情,便在离开高城的前一晚,假称和何穆“试试看”。
陈学昭回巴黎后,季志仁和蔡柏龄帮她进了丰德奈森林的女子中学。两人经常陪她,接送她,逗她。陈学昭后来回忆,这段学习时光好像过着一个幸福的童年。1931年2月,何穆来信请陈学昭跟他去里昂过春节。她直接拒绝了,并告知既然病情已经大好,所以希望他找一个更合适的伴侣。可是三天后,何穆竟然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他痛哭流涕,以头碰壁,要陈学昭收回信中的话。惊慌失措的陈学昭再次答应了。下午陈学昭照例给蔡柏龄补中文,蔡却突然称今天有事请假,然后说请陈小姐为了自己,拒绝何穆。她默然。对陈学昭照顾有加的周建人,得知此事后也寄信称结婚关乎一生,不要因为对方有病而轻许。而待陈学昭收到此信时,她已在没有举行婚礼的情况下与何穆结为夫妻,并答应何穆此后减少与朋友们的来往。
1931年《文艺新闻》登载女作家陈学昭婚事的短文并配图
四
1935年2月,已拿到博士学位的陈学昭,在何穆也顺利毕业后,准备随其回国。临行前,陈学昭回巴黎看望导师。导师热情挽留她留校,未果。极意外的,陈学昭竟然在街头碰见了季志仁。婚后何穆曾背着她去信季志仁,让其不要再给妻子写信。季志仁便和她再无通信,不久也成婚。此次两人正面相逢,却都未发一言就低头匆匆走过。这是两人人生最后一次相见。倒是蔡柏龄,仍来给陈学昭送行,并告诉她,他等她两年,等她回来。
学成归来的何穆本以为能一展身手,谁知就业十分困难,四处求职无果后带着陈学昭去无锡开了个私人诊所。陈学昭在无锡无正式职业,稿费收入仅够还外债及何母给他俩放贷的利息。夫妇俩为生计争吵日多,其间何穆还出轨护士,戈公振和鲁迅两位恩师又相继逝世,陈学昭一度非常苦闷。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受战事影响,陈学昭随何穆先后辗转于南昌、重庆。夫妇俩痛恨国统区贪腐之恶劣,于1938年6月前往延安。延安的战时共产主义供给制使陈学昭摆脱了家务的羁绊,她兴奋于延安的新气象,以《国讯》周刊特约记者的身份写下大量报道,后结集为《延安访问记》。但何穆参与筹备中央医院的工作并不舒心,医学理念的冲突,人事的纠葛,以及妻子在延安的风头渐起,都让他坚持要走。
1940年12月,在周恩来夫妇的关怀下,何穆夫妇带着招募的20余名医护人员再次返回延安。第二次返延后陈学昭怀孕,何穆则与护士姚冷子产生感情。1942年1月陈莫名其妙食物中毒,夫妻感情彻底破裂,事后何穆向法院提请离婚。11年前何穆痛哭求婚历历在目,如今她却只有靠选择离婚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晚年陈学昭回忆自己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一刻:“我想念志仁,也想念柏龄,带着深深的负疚。”
中毒事件后,周恩来批评陈学昭不识人,没有处理好自己的私生活,认为蔡柏龄是比较合适的人,有意让她回法国做统战工作。1943年,延安《解放日报》刊登了物理学家蔡柏龄在强磁场设计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的消息。1945年7月,陈毅让陈学昭去信蔡柏龄,邀其回国。该信由来延安访问的傅斯年带出。9月,中央组织部通知陈学昭,让她从东北经苏联,前往巴黎从事国际民主妇联工作。可陈学昭到了东北,被告知由于战争破坏,西伯利亚的火车无法正常运行。次年6月,东北局通知陈学昭,前往张家口由北平经香港再出国。待她赶到张家口,又被告知国内形势发生变化,前往北平有危险。两次出国未遂耗去了陈学昭的期待,她兜兜转转回到延安,埋首创作自传体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以此舒缓郁结于胸的情感。
陈学昭在延安
1948年2月,陈学昭意外收到一封经多人转来的法文信。该信是1947年2月蔡柏龄在法国碰见蔡畅,得知陈的遭际后所写。原来在她极度渴望见到蔡柏龄时,心有灵犀的蔡柏龄几乎同时在异国呼唤她。仍然独身的蔡柏龄在信中称她为“我极亲爱的女友”,说姐姐过世后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如今得知她的消息,格外快乐和幸福,并迫切期盼相见。这时,两人已阔别13年了,陈学昭读完信大哭一场。
1948年8月,陈学昭再次接到出国通知,中央还特别关照给她发了比一般同志高得多的津贴。但不知为何,陈学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老觉得自己和蔡柏龄都是苦命人,不会再见的。果然,就在出发前的头天晚上,陈学昭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告知次日一早的出国事项被取消。蔡柏龄则还在法国守望着,直到1954年才结婚,当时他已48岁了。组织上也给陈学昭介绍过对象,但她未再婚。至于那封让她大哭的书信,在20世纪60年代形势最严峻时,她吻了信纸上蔡柏龄的名字后,将其投入了火中。
1980年6月,蔡柏龄夫妇应中国科学院邀请访华。陈学昭和蔡柏龄,终于在阔别多年后再见。当然,这也是他俩人生最后一次相见。两人点到为止地诉说别后经历,似乎一切已淡然。倒是女儿陈亚男略显激动地告诉母亲:她和林徵明姊姊都注意到了,蔡伯伯老悄悄望您的右腿,您则悄悄望他的背;蔡伯伯走过您旁边的时候,他好几次伸手要扶您,却又放下,到后来手简直在发抖。陈学昭在回忆录中写道:“孩子的口气,充满了同情。我听着,又想起在巴黎的日子,那时,志仁、柏龄送我上学,接我回住处,成了我的保护人……”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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