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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人:刘丽  来源:文史天地杂志社   发布日期:2024-12-09 16:42:14  文章字号:   
启功:恪守谦恭的典范

 张达明

启功先生不仅是书法大师,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创始人,并长期担任副主席、主席、名誉主席职务。在外界看来,像他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书法大师,平时一定是威严有加。但恰恰相反,启功先生是一个很好玩的老头,不管你跟他熟不熟,只要跟他在一起待上一会儿,肯定会被他的乐观所感染。

1984年,启功先生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许多朋友纷纷向他祝贺,他却对朋友们说:“我的感觉是,书协主席这个茅坑不好蹲,谁蹲那儿谁拉屎费劲,有时还硬是拉不出屎来。”几年后,幸得卸任,他特别高兴,对朋友说:“我这书协主席的帽子终于可以摘了。”当朋友追问“谁是接班人”时,他反问道:“你蹲茅坑拉完了屎干什么呀?”在得到“擦屁股走人”的回答后,他大笑道:“这不结了?你总不至于蹲完坑站在一边守着,看谁在你这坑位上再蹲下才走人吧?爱谁谁了,反正我不蹲了!”虽是一番笑谈,看出的不仅是他的人品和人格,更是一种真正把自己放得很低的超然态度。

启功先生

启功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经常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毛病。有几年,他常因心脏病多次住院,就笑对别人说:“我的心坏了坏了的!”一次,他的冠心病发作,被紧急送往医院,住院后,主治医生就发出病危通知书,亲戚朋友们也非常担心。庆幸的是,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病情稍微好转后,他就在病床上低声吟诗一首:“填写诊单报病危,小车直向病房推。鼻腔氧气徐徐送,脉管糖浆滴滴垂。心测功能粘小饼,胃增消化灌稀糜。遥闻低语还阳了,游戏人间又一回。”当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病情时,他竟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已经‘鸟呼’了。”朋友甚是不解,他接着哈哈大笑说:“只差一点就‘呜呼’了!”朋友这才弄清其意,也跟着大笑起来。

他最喜欢的口头禅是:“小孩子有句顺口溜‘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我是‘手心手背,没心没肺’。”他以天生的洒脱和智慧,看透了人情世故。

因为名气大,假冒的启功书法作品充斥市场,有的地方还大量批发。有人劝他打官司,启功先生摇摇头,表现出一贯的幽默与洒脱:“屈死不告状。那些人就盼着你跟他打官司呢,你越打官司,他的名气就越大。再说,人家仿我的字,也不过是换点钱用,我干吗要打破人家的饭碗呢?”有一年在深圳,当地陪同人员告诉启功先生,深圳博物馆收藏有他的一幅字,想请他看看是不是真迹。启功先生口出妙言:“不必看了。凡是写得好的,那必是假的;只有写得差的,那才是真的。”并进一步解释道:“能假冒别人字画的,必定有大本事,而且要尽力模仿得比原件还真、还好,这才能以假乱真,蒙骗顾客。要不然,谁信呢?所以说,伪则伪矣,劣则不劣。”

启功先生最不以“书法家”为然,对此他这样说:“书(法)是‘技’,不是‘道’。在过去,字写得好坏被看作是一个读书人文化教养的标志,故被称作‘出面宝’。所以,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书法家’,只不过会写几个字罢了。”

因为不把写字(“书法”)看成什么了不起的专业,启功先生对自己的“墨宝”也就很不“珍惜”,甚至到了谁让写就写的地步。组织领导交给的任务自不必说,一般人请他写字,他也几乎有求必应,不仅北师大到处都是他的题字,就是在校外以至外地,许多单位商铺、道观寺庙、名胜古迹的匾额对联,也都能看到他的墨迹,他曾半开玩笑说:“就差公共厕所还没有题写了。”

当年,启功先生还居住在小乘巷寒屋时,邻居都是平头百姓,只要有人喊道“老启,给写张字!”他总会满口答应,从没拒绝过任何人。“文革”后,他虽然搬到了北师大的小红楼,但秉性依然不改,一些教师员工,甚至修水管的工人,手里都有他的墨宝。有时请他写字的人围了一屋子,他就一幅一幅地写,写完了还要问一句:“还有谁再要一幅?”直到都心满意足后他才罢了手。

启功先生书法作品

鲍文清和启功先生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是《启功杂忆》的作者。一次,她请启功先生为自己写幅字,在得到欣然应诺后,她很高兴,看着启功先生一挥而就,鲍文清不由发出了赞叹声,并请教他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启功先生听后哈哈大笑:“是抄大字报练出来的!‘文革’中抄大字报常要站着写,这才使我练就了悬腕和悬肘的功夫。所以说,写字没有些人说的那么神秘,如果把写字吹得太神了,还有谁敢学呀?”他还鼓励鲍文清,“要大胆写字,什么笔,什么纸都拿起来写。要将写字当作是一种享受,练字时才会感到轻松愉快,才能写出自己的风格”。

启功先生有个弟子名叫赵仁珪,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的首届研究生。赵仁珪第一次见启功先生时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家,“虽说是冬天,可窗户纸有的都破了,直往里灌风。纸糊的顶棚也塌下来了。有的地方都露窟窿了。屋子很小,就摆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两个方凳、一个很简易的小沙发,只能容纳一两位客人,若是多来一个人,则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赵仁珪除了交作业外,还喜欢写点诗,并时常把诗作拿给启功先生点评,每次启功先生都笑着连连说:“好!好!好!我马上给您看!”他批改时既不用钢笔,也不用圆珠笔,更不用毛笔,而是用铅笔,有时会改动一两个字,但都以“宜作”来批注,意为还要和作者再探讨。

有次批改完诗作后,应赵仁珪请求,启功先生乘兴为他写了一幅字,在落款处,启功先生没有写“我的学生赵仁珪”,而是称呼“仁珪老兄”,当下让赵仁珪不知说什么好。

赵仁珪每当谈起此事时仍感慨不已:“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就是遇上启先生。我比启先生整整小了30岁,但他对我这个弟子的尊重和鼓励,让我更进一步理解了古语‘地低成海,人低成王’的丰富内涵。启先生本身就是一门大学问,他的学术艺术成就、他的治学方法、他的低调作风至今在各个领域仍是一个榜样。”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启功除了教授系里安排的课,每周还额外给学生讲张之洞撰写的《书目答问》,虽然这不在课程计划内,但启功先生认为它是古典文学入门的重要工具,中文系的学生必须了解,于是利用课余去学生宿舍给他们上课。那时每间学生宿舍除了三张上下铺的床,剩下的空间非常小,只够放一张桌子。听说启功先生要到学生宿舍上课,不仅他的门生跑来听,就连青年教师也来“蹭课”,宿舍一下子挤进十几个人。有人坐在小板凳上,有人坐在小马扎上,有人坐在下铺床上,坐不下的就爬到上铺听。无论学生什么姿势听,启功先生都不介意。他有时坐在床边讲,有时则坐在凳子上讲,对于每个学生的提问,他都以“您”相称,说“我这就给您解答”,讲累了就和大家山南海北地聊天。讲完课后,学生向他索字,他从不拒绝,一一满足每个人的要求。

北师大教授张恩和先生是启功先生的挚友,他不仅手里拥有多幅启功先生的墨宝,而且还代同学、学生、朋友要过启功先生的墨宝。张恩和先生的女儿刚上小学时,启功先生就用红色洒金笺写了斗方,上书“学无止境”四个大字,题上款时在其女儿名下写上了“同学”二字,张恩和先生看后很不安,启功先生则笑着解释说:“同学同学,就是一同学习的意思嘛!”

更让张恩和先生感动的是,一次去看望启功先生,正赶上他刚写好一张四尺幅,内容是清代诗人和理学家汪中的《琴台铭》句,张恩和先生看后禁不住大声叫好。启功先生不顾在场还有几位客人,眯着笑眼对张恩和先生说:“你说好,那就给你。”张恩和先生回忆说:“我当时并没有想要这幅字,因为过去他赠我字幅都题有上款,显得是专为我而写,眼下这幅却未题上款,且纸上也未留白,我无法要求他补题。只是因为他主动提出赠我,从人情上说我不能拒收,便以九分(不是十分)高兴的心情拿了回家。后来和朋友说起此事,无人不笑我傻,因为在书画市场上,没有上款的作品比题有上款的赠品不知值多少倍。在北师大校园内,有先生赠品的人不少,先生出于礼貌一般都会题写上款,但很少有人会有未题上款的作品。”

启功先生有那么多荣誉头衔,但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多了不起,应该获得怎样的高档待遇。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

启功先生不仅经历的事多,读过的书也多,所以,他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学术追求和思想追求,只是没有那么张扬。他的面貌看似很平和,骨子里却爱憎分明,有时还很强烈。

有人说,启功先生的确有君子之风。他自己却说:“什么是君子之风,就是有自己的原则,不能超越做人的底线。”有趣的是,他将居室起名为“坚净居”。启功先生非常喜欢康熙皇帝的两句话,并把那两句话,细心地镌刻到自家那方砚台上:“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

启功先生也有一次罕见的生气,这也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发火。2004年1月8日,在北京某拍卖公司举行的春季书画拍卖会上,有一位和尚提供了25幅落款为“启功”的书法作品。这些作品经启功先生鉴定均为赝品,而且他也表示:“我不认识这个和尚,也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什么字。”然而,拍卖公司却对启功先生的话置若罔闻,居然照拍不误,最后居然有22幅赝品以高价成交。

启功先生对此十分生气,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假冒我的字画满处都是,但我从来没有为此公开说过半句话。这一次,我太生气了!”他反复强调:“谁都会有失察的时候。我不懂拍卖行里的规矩,也不懂法律上的有关条款,但是我相信,对于假造的行为总该有法律能制裁他!我想提醒买字画的人们一定要多看看。像这次拍品中,有两幅内容完全一样,只是落款处相差整整一年。我从来没有这样写过东西,不可能有这样的作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琉璃厂地摊上卖我的假字画的多了,他们就为糊口谋生,我不打人家的这个假,否则就是打破了人家的饭碗。可今天这样的事情,大批量地被所谓与大书画家有交情的人拿出来拍卖,其实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搞欺骗,我觉得是无耻到了极点!”(徐可《仁者:启功先生》)  

一向温文尔雅的启功先生,第一次说出这样的重话,可见他是愤怒到了极点。著名作家徐可先生与启功先生虽说是忘年交,也追随先生多年,却从未开口请启功先生为自己写过一幅字,还是启功主动提出为他写一幅字,于是在一次写了故人句的对联:“能与诸贤齐品目,不将世故系情怀。”闲谈中,徐可问启功先生:“您一生历经坎坷,为什么能够不失赤子之心,仍然保持着洒脱的心态呢?”启功先生回答说:“人的一生主要是‘过去’和‘未来’,‘现在’很短暂,已经过去的事,还想它做什么?要多想未来!我最反对温习烦恼,自找不痛快很让人不痛快!”

徐可先生由此感慨道:“谦恭,不只是一种性格,更是一种自信,一种修养,一种胸怀,一种境界。启功先生的谦恭自守,缘于看淡生死、不计名利,缘于性格的洒脱和心胸的豁达。‘宠辱无惊希正鹄’,‘何必牢骚常满腹’,这是启功先生一生对自己的要求,也是规劝世人的殷殷期望。对生命多几分敬畏,对荣辱多几分超然,对得失多几分洒脱,才能对人生多几分感悟。”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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