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科举制度的成熟,考取“功名”成为古代男性建功立业的主要途径。为了展现科举高中的荣耀,朝廷会对新科进士赠以“簪花”“披红”等不同形式的表彰,由此形成了男性知识分子“簪花”的礼制。而这种礼制传入民间,衍生了各类相关的科第习俗,反映了科举制度对社会各阶层的深刻影响。
一、赐进士宴的“簪花”礼制
“簪花”,是指将鲜花或仿生花作为头饰佩戴于幞巾或官帽上。男性簪花在唐代以前的史料中少见记载。唐代男性“簪花”多为重阳节的节俗之一。唐诗中有“强插黄花三两枝”(郑谷《重阳夜旅怀》)、“茱萸插鬓花宜寿”(王昌龄《九日登高》)等诗句,可见当时人们头戴花草大多是出于避疾益寿等目的。
“簪花”与知识分子的荣誉产生关联源于唐中宗时期的典故。景龙三年(709年)立春,中宗将宫中花卉赐赠近臣。武平一作《正月八日立春内出彩花赐近臣应制》,中宗对其大为赞赏:
是日,中宗手敕批云:“平一年虽最少,文甚警新,悦红蕊之先开,讶黄莺之未啭,循环吟咀,赏叹兼怀。今更赐花一枝,以彰其美。”所赐学士花,并令插在头上,后所赐者,平一左右交插,因舞蹈拜谢。时崔日用乘酣饮,欲夺平一所赐花,上于帘下见之,谓平一曰:“日用何为夺卿花?”平一跪奏曰:“读书万卷,从日用满口虚张;赐花一枝,学平一终身不获。”上及侍臣大笑,因更赐酒一杯,当时叹美。(计有功《唐诗纪事》)
从这一典故来看,帝王为臣子赐赠花卉是一种荣耀,而且彰显了亲近和爱重。武平一因诗文风雅而得帝王赏识,赐其簪戴“学士花”,这使“簪花”与才华和荣誉产生了直接的关系。
男子“簪花”的现象在宋代更为风行。宋诗中有“六军文武浩如云,花簇头冠样样新”(姜夔《春词·其一》)等句,可见宋代男子簪花风俗之盛行。“簪花”与科举之荣产生直接的关联,源于宋代的闻喜宴及其中的“簪花”礼制。
闻喜宴是朝廷专门为新科进士举办的宴会。按照宋代的礼制,“簪花”是闻喜宴作为官方宴饮的重要仪程:
押宴官以下俱兴,就次,赐花有差。少顷,戴花毕,次引押宴官以下并释褐贡士诣庭中望阙位立,谢花再拜,复升就坐,酒行、乐作,饮讫、食毕,乐止。酒四行讫,退。次日,预宴官及释褐贡士入谢如常仪。(《宋史·选举志》)
可见,宋代的闻喜宴有专门的“赐花”“戴花”“谢花”等流程,并形成了相应的礼仪规范。与正史相呼应,宋代诗词中也有许多关于闻喜宴“赐花”“簪花”的书写:
犹记琼林插赐花,云霄翮断进涂赊。(冯时行《送同年杨元直持宪节湖南二首·其二》)
琼林侍宴簪花处,二十年,满地苍苔。(柴元彪《高阳台·怀钱塘旧游》)
天上赐花头上艳,盘中宣橘袖中香。(李资谅《睿谋殿赐宴和御制》)
这几句诗词中,前两句是作者回忆闻喜宴得到簪花的荣耀,第三句则是高丽使节亲眼见证的闻喜宴簪花盛景,都可与正史互证。这也可见,当时的学子多将“簪花”视为科举成功的荣誉和标志,直到人生失意或国破家亡时都在不断回味和感慨。由此开始,男子的“簪花”成为了科举之荣的标志之一。据《钱塘遗事》记载:
赴省登科五荣须知:两觐天颜,一荣也;胪传天陛,二荣也;御宴赐花,都人叹美,三荣也;布衣而入,绿袍而出,四荣也;亲老有喜,足慰倚门之望,五荣也。
由此可见,在宋代闻喜宴“簪花”礼制的影响下,男子簪花已经超越了装饰的作用,而成为了科举功名和阶级跃升的代表。“簪花”在宋代形成“礼制”,在祭祀活动或大型国宴中都有对大臣“簪花”的礼仪要求。但随着后代礼仪的演变和简化,宋代一些必须簪花的场合逐渐取消了这项礼仪,而只有在“赐进士宴”中长期保留了“赐花”“簪花”的环节,对后世影响深远。
元代的衣饰和风俗都有明显的蒙古族特色。即使如此,元代诗人萨都剌《赐恩荣宴》一诗也有“宫花压帽金牌重”之句,说明元代赐进士的恩荣宴也保留了“簪花”的环节。
至明代,赐进士宴的“簪花”环节依然得以保留,其仪程与前代大致相仿,而重要的是其中明确了所赐“簪花”的具体样式:
进士并各官皆簪花一枝,花剪彩为之。其上有铜牌,钑恩荣宴三字。惟状元所簪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用银抹金。(《大明会典》)
这里可以看出,明代进士的簪花已不再是新鲜花卉,而是人工制作的彩花,有了固定的样式和规制。而且状元的簪花以白银制作、以点翠装饰,形制更为贵重,明显区别于其他进士。
清朝建立以后,男子在日常礼仪中的“簪花”已经极为少见,却唯独保留在了科举及第之后。《陔馀丛考》中记载了清代进士一甲三人的簪花情况:
今制殿试传胪日,一甲三人出东长安门游街,顺天府丞例设宴于东长安门外,簪以金花,盖犹沿古制也。
清代“金花”样式
“簪花”礼仪的具体程序与前代相仿,但得到“簪花”之荣的人员范围大大缩小,由前代的全体进士皆可簪花变为了“进士及第”三人的专属荣誉。范围的缩小更使得“簪花”含金量大幅提升,由此,簪花披红成为进士及第的标志和符号。
综合来看,官方的“簪花”礼制从唐代发端,至宋代鼎盛,之后也长期保留在登科后的礼仪之中,可见这一礼制影响深远。随着官方“簪花”礼制的发展变化,民间也多以“簪花”祈求登科及第的巨大荣誉,由此衍生了相关的科第习俗。
二、“簪花”礼制的民俗化与民间的“状元”信仰
受到闻喜宴的“簪花”礼制的影响,宋代民间学子的诗词中常以“簪花”代指金榜题名,互为进学之勉励:
青春闻喜处,醉弁宫花重。(孔平仲《送董监部赴举》)
池边相祝趋闻喜,剩取宫花一朵簪。(李曾伯《壬子劝驾》)
雪窗莫忘辛勤日,省酒簪花曲水滨。(陈宓《安溪鹿鸣呈诸先辈》)
在上述诗作中,“簪花”逐渐成为了“登科及第”的意象和符号,成为了科第之荣的标志。若有“连中三元”者,一支“簪花”也能被赋予深刻的意义。据《清稗类钞》记载:
新进士释褐于国子监,祭酒司业皆坐彝伦堂,行拜谒礼。簪花故事,三鼎甲皆簪金花,有备用一枝,为总理监事者所携归。乾隆辛丑,长洲钱棨适占三头,于时总理监事者为蔡文勤公世远,新司业则翁覃溪学士方纲也。文勤戏谓今科状元为翁公上年所得士,此花应归翁公,学士因携归,椟藏之,镌铭其上,并撰《三元考》《三元喜宴》诗四律。
翁方纲在《三元喜宴》诗中写道:“甲乙科连为世瑞,百千年内几人能。”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即使在重视招贤、政策宽松的朝代,每科进士也不过数百,相对于全国数百万的读书人而言也可谓凤毛麟角。更遑论鼎甲之荣三年不过三人,可见一支状元“金花”的背后沉甸甸的分量。为了追求知识分子的至高荣誉,官方礼制中的“簪花”以“科第习俗”的方式在民间流传开来,成为了平民学子祈求登科及第的媒介之一。
年画最能体现民众朴素的吉福心愿,其中有许多含有簪花披红的状元形象。山东滕州的木版年画《状元及第》描绘的是一位站姿的新科状元,头戴用鲜花和孔雀翎装饰的乌纱帽,身着仙鹤补服大红袍,独脚站立于云头。与此同类,还有挥洒金粉的《印金状元》、手托金色元宝或如意的《状元及第》、《状元进宝》等。这些年画中的“状元”外形大致相似,都是头戴插有宫花的乌纱帽,身穿大红官服的形象。而且,此类年画往往作为“门神”张贴,占据了“神”的位置,更添加了“神化”的色彩。这种以“状元”为神的民间习俗,可以归纳为“状元信仰”。
民间将“状元”赋予神格而形成“状元信仰”,并不是指信仰某一位具体的状元其人,而是将“状元”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以抽象的、概念化的“神”来祈求现实的荣耀。民间将对功名的追求诉诸于“状元信仰”,主要因为科举考试中存在许多外在的影响。科举考试多以主观的标准评判高下,可谓“文无第一”。何况“状元”有着特殊的政治含义,除学识之外还需考虑籍贯、忌讳、相貌等客观条件。“状元”的成功固然有个人的努力,但也需要运气的加持。因此,民间的“状元信仰”自发出现并逐渐传播开来。
大部分普通人难睹状元之真容,民间对“状元”的种种想象,往往在小说、戏曲等民间的通俗文学中有所体现。
这里宴上奏乐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见官妓二人,拿着两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头,起来将花与景期戴了。以下一齐簪花已毕,众官托盏,说不尽琼林宴上的豪华气概。(古吴素庵主人《锦香亭》)
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岐山左臣《女开科传》)
这两段小说中的文字饱含着民间文人对“琼林宴”的想象,作者通过虚构的人物表达自己的科第愿望。也正是因为小说、戏曲的极尽渲染,更多的普通人对“状元”充满了艳羡和敬仰。小说中对“琼林宴”“传胪大典”等场景大力铺陈,一方面是民间文人“状元信仰”的体现,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使得“头戴乌纱、帽插宫花、身披红袍、足蹬云履”的状元形象逐渐凝固为了一个固定的“状元”意象,推动了“状元信仰”在普通群众中的传播。
状元信仰首先体现为对状元来历的“神化”。明代人将状元的“神异”编绘成了《状元图考》,其序言中将“状元”比喻为“人之龙”,认为其中必有奇异的预兆。常见的吉兆如梦中见魁星点斗,或见龙头、鳌鱼、甲鱼,或见金榜、试题、书卷等。曾经用于簪戴的莲花、桂花、牡丹等花卉也成为了科第荣耀的吉兆。
可见,“花”在民间的认知中也成为了科第之荣的标志和意象。民间庭院多种植桂花、梅花等树木,都有借此祈求家中子弟“状元及第”“金榜高中”的吉祥寓意。
状元信仰同样体现在民间的许多娱乐活动之中。这些活动往往以与科举、功名相关的吉祥词语来命名。徽州地区的石刻、木刻中反映了清代儿童的各种科举游戏,如“五子夺魁”,即数名儿童抢夺象征“状元”的帽盔;或“金殿传胪”即众多儿童扮演想象中的“金殿传胪”场景。这类游戏既是父母师长对儿童潜移默化的教育,也是人们表达科举心愿的重要途径。在类似的活动中,“簪花”也作为了一种重要的状元意象。明代王汇征《壶谱》记载了当时流行的各种投壶游戏,其中就有“及第簪花”一则:
宾主各以矢首击地,复翻入壶尾,插花击地,借为“及第插花”,更为“簪花”,故曰“及第簪花”。
在投壶游戏中,以“击地”谐音“及第”,又以箭矢翻入壶中象形“插花”,共同构成了“及第簪花”的吉祥意象。有趣的是,人们特意以“簪花”代替了象形度更高的“插花”。正是因为“簪花”是历代流传的登科礼俗,民间才会认为其更能够代表科第的荣誉,因此更被民众接受和推崇。
综合来看,官方的“簪花”传入寻常百姓家即成为了“状元”的标志和意象。在民间,“簪花”并不作为礼仪,而是演化为了以“状元信仰”为中心的诸多科第习俗中的一种。民间学子将“簪花披红”的状元作为“神像”,在起居摆设、节庆装饰、娱乐活动等各种生活细节中体现对“独占鳌头”的强烈期待。
三、从“簪花”礼制的民俗化看科举制度的深刻影响
作为官方礼制的“簪花”仪式本来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距离遥远,但其传入民间之后却长期成为了学子祈求功名的符号和意象,成为了民间“状元信仰”的组成部分和表现形式。这一“民俗化”的过程反映了科举制度对民间生活和民众认知的深刻影响。
古人祈求科第的荣耀,今人不宜将其简单理解为“功利心”或“虚荣心”。知识分子的功名直接影响着个人和家庭、家族的生活状态,《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聊斋志异》中的《镜听》等故事都能够深刻地反映这一点。正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巨大诱惑,促使知识分子不遗余力争取科名。
清 佚名 《四相簪花图》
对“功名”二字的迫切追求使得民间想尽各种办法祈求科第的顺遂。从“簪花”这一细节在民间的各种体现可以看出,科举制度已经无形渗透进了寻常百姓的生活之中。庭院房屋的风水、节庆张挂的装饰、纺织品上的花卉纹样等各种生活细节都体现着科举的影响,体现着人们期盼通过金榜高中实现阶级跃升的心愿。
更深层次的是,科举影响了人们的思想观念。人们接受男性的“簪花”形象并以此为荣,其背后是“惟有读书高”的思想认知。科举制度旨在以更加公平的方式选拔贤才,客观上有利于社会公平和国家发展。但是,随着制度的僵化和舞弊事故的频繁,科举的公平性难以保证。当无数人将一生的前途寄托于状元信仰,科举也就成为了知识分子的枷锁。它使无数人沉醉于“鱼跃龙门”的梦幻泡影,成为了朝廷实现“牢笼志士”的手段之一。因此,考察“簪花”等各类科第习俗,既应将其视为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肯定其中“珍惜荣誉”“积极进取”等良性因素,又应客观认识其反映的内在悲剧性。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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