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一个机缘,我去了黔滇桂三省区交界的贵州安龙县,参加研讨在当地或出生、或成长、或为官过的古人话题。不期然,在故纸堆里与晚清四大中兴名臣之一的张之洞猝然相遇。
我所生活的福州城市中心,有一片闻名遐迩的三坊七巷,一片不大的街巷里浓缩了中国半部近代史。开眼向世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清末,留名青史的角色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张之洞这个名字于我如雷贯耳。然,“英雄”不知出处。
在安龙的一天,我们去了山城东北边叫金星的一座山冈,涵虚阁等建筑正巧闭门维修,手脚架纵横,一地杂乱,遗憾不能一睹张之洞父子的塑像。转至其侧,看到石木结构的半山亭。所谓半山亭,不过是半个亭子,消失的另一半,埋入涵虚阁的侧墙上。看罢《半山亭记》的嵌墙铭文和石柱上琳琅满目的联对,往前十余米远,有阁名叫海中天,据同行的人说,内堂墙壁上写有张之洞的三不争:不与俗人争利、不与文人争名、不与无谓人争气。可惜无法亲眼看见。
透过树叶的间隙望出去,下面一派翠绿,那是招堤荷塘的十里青莲。
贵州安龙县,陪伴张之洞成长的招堤十里荷塘
史料告诉我们,张之洞出生于贵州,在安龙度过有滋有味的青少年时光。有一刻,我恍惚穿越到时光隧道深处,眼前出现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提笔将近800字的《半山亭记》一挥而就,斐然的文采之中,不乏“家大人”为官乐民之乐,府郡四境安恬、五谷丰登的内容。在众人喝彩暴起时,他已经奔向招堤,寻找玩伴赏莲去了。
长大后,张之洞回原籍河北考秀才中举人,还考入翰林院,开启了他40多年的仕途生涯。他对故乡安龙感情笃深,咸丰、同治年间,战乱频繁,兴义府百废待兴,提振教育成为当务之急。已出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派专人回安龙,选拔出10人送到武汉,进两湖高等师范学堂深造,所需2000银两全部由他个人资助。1907年,张之洞升任军机大臣,作为新式教育改革的先驱者,他一生都在兴办学堂、学府,倡导“学术造人才,人才维国势”的教育主张,把教育和人才培养提升到关系国家兴衰存亡的高度,建立起近代较为完备的教育体系。他洞悉兴义府的情况,建议将兴义府城书院改成中学堂,附设高等小学堂。为此,他捐银1000两,作为修缮学堂、改造校舍、购买桌椅的资费。其后再捐银3000两,派员到日本购买图书、实验仪器、教学标本等教学书籍与器材,遣专人肩挑马驮送回兴义府。
张之洞望子成才,希望在户部任职的儿子留洋学习先进科学技术,开拓胸襟,以补办洋务人才之缺,为国效力。他特致函时任广东巡抚的姐夫鹿传麟,“恳赐给一公牍,派其至东洋西洋各国游历,考察武备水师、陆军各事宜,学校章程及工商务等事”,并声明“该员自备资斧,不领薪水”。当时的现实是,他以湖广总督之职,经手选拔官费留洋的青年学子数以百计,在此间加入其子一人,出洋游历,毫无不便。但他恪守清流本色,于公事毫无干涉,于他人也毫无妨碍,公与私泾渭分明。
张之洞的仕途从地方到京城,一生都在升迁。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清代政治生态的写照,然而张之洞看淡钱财,经手公钱如流水,却从不往自己口袋装。在江河日下的清末,无疑属于异类。《清史稿》本传留下这样的文字:任疆吏数十年,及卒,家房不增一间,地不加一亩。在那个朝代气数已经走到尽头的大背景下,一位清流领袖实干兴邦的清廉自守形象跃然纸上。
他留传下来的故事依然让今人肃然起敬,而后歔欷不已。
典衣做寿。张之洞出任四川乡试副考官,40岁生日时,因素来廉洁自律,两袖清风,家境窘迫到拿不出多余银两。他自己倒是一点不在乎,生日过与不过都无所谓。夫人却强扮欢颜,取陪嫁之物去了当铺,换回银两再置办酒席,硬是把他的生日给过了。
闭门谢客。50岁生日时,张之洞已官居二品。办洋务多年,千万公财过手心不动,清流本色不改。为了拒收寿礼,他干脆紧闭大门,不纳贺客。广州明伦堂士绅“以公兴学育材,撰文为寿,媵爆竹三万,至辕门不得入”,只好将爆竹拿回到明伦堂燃放,隔空遥寄对张之洞生日的祝福。一时传为佳话。
作为封疆大吏,张之洞从来不讲排场,不事铺张。所到各省,不用门丁,不收门包,亦不收馈赠礼物。居官40余年,张之洞最后位及一品。按清朝的正常俸禄,其家道可谓殷实。一方面是慷慨付出,另一方面则坚拒索取。心揣国家社稷之未来,许是太多的俸禄捐在了正道上,张之洞辞世后,竟无遗产留给后人。
张之洞的治丧所需费用,居然靠的是门人僚属的“赙仪”。有人这样评价他:一生显宦高官,而宦囊空空,可称廉洁。一位与张之洞有过交往的英国传教士也写过这样的文字:张之洞在中国官吏中是一个少有的人才。他不爱财,在这个帝国中他本可以是个大富翁,但事实上他却是个穷人。财富进了他的衙门,都用在了公共事业和公共福利上。
慈禧太后知道张之洞无甚私人财产,曾赐赏银子5000两,他却将这笔款项造福桑梓,在河北故里兴建了一所新式学校——慈恩学堂。
张之洞人生的那股清流不是无源之水,其源出自父亲张锳。张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身教言传,“问几辈能挽河山”的耳濡目染,使得少年时的张之洞,便已经确立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德行品格。
祖籍河北的张锳到兴义府任知府不久,每天子夜交更时分,知府衙门便走出两个差役,一个提灯笼,一个挑桐油篓,顺着街巷巡走,一旦看见哪户人家亮油灯并传出读书声,便会驻足高唱:府台大人给相公添油啰!其后,差役从油篓舀出桐油,添入读书人的灯盏里,并勉励道:府台大人祝相公读书用功,获取功名。
原先的试院远离府城且破败不堪,士子就试往来艰辛,张锳决定迁于城廓内新建。一时资金匮乏,他先带头捐银1000两,并多方筹集劝募,府属各州县官绅士民响应乐捐,最终收到捐银20 300两。
迁建试院是全府公事,捐银收入支出及试院建设工程项目,府衙官员不宜经管。张锳了解到府城几位公道正派的得力士绅,便令他们负责管理,监督工程建造。还要求设置收入支出两本账簿,各保存于府衙和公局,供随时稽查。自己则对工程建造等事项进行巡察督导,使所造各房,俱系工坚料实。竣工后的新试院,布局精巧,建筑精良,《兴义府志》有记载:“试院规模宏阔,甲天下。”
维修中的兴义府试院俯瞰图
后来,张锳不仅献出千余册藏书,又募集资金,遣人往贵阳、成都、广州等地购入一批书籍,以解饥渴学子之需。
在张锳就任知府的14年里,他竭力倡导兴学育人,以开黔西南僻地之风气。除了勤政,“知府添灯油劝学”的故事日复一日上演。这个时期,兴义府学风兴盛,人才辈出,先后考取进士3人、举人30人、贡生157人,可谓成果斐然。
为了昌盛地方事业,兴义府的官员不是在捐俸银就是在捐俸银的路上。是不是因为黔西南立地荒僻,万山凌云、环境恶劣,生产力水平低下,而府城财政拮据,无以付出呢?
为那些急需的人群、为那些公众的事由,能一次次慷慨捐俸银的官员,必定清正亷洁。若有贪念,他守住自家钱袋子足矣,何苦私肥流向公田。
1848年,张锳在前人基础上,将陂塘海子上的招堤加高五尺,于东面遍植莲花,并在湖畔山冈建“半山亭”等亭阁,招堤周遭遂成郡人的游览之地。
张锳为何对莲花情有独钟,还专门从外地引种?肯定不仅仅是为了打造一片绿肥红腴的风景。莲谐音廉,而且,自宋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名句传世,莲花已成廉洁的代名词,是一种亭亭玉立的君子品格。招堤东面海子的十里莲花,显然是张锳内心世界的外化呈现。
这一片神奇土地,似乎有一种别样的气场,生于斯长于斯为官于斯的人,在清代安龙历史星空上陆续闪烁的星宿,彼此没有交集,但品性脉络却出奇的一致。冥冥中,大家都受到强大的气场感染,使清正、廉洁的品格一代代接力传承。
很多时候,但凡青史留名之人,都是以自己的德行品性、情怀格局立世的。古代优秀人物的代表,显然是在朗朗乾坤下立起的一面明镜,给今人予警醒和鞭策。勤政廉政是每一个政府官员的立世之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必须当好子民公仆,体恤民众办实事。况且,做一个清流之人,也契合当下这个时代对生态发展的大趋势。只是,人文生态建设任重而道远。
一阵清风拂面,招堤边上的垂柳飞扬起来。这样的感觉正好。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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