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储画山作山西史志《晋乘》,将清初康熙年间的唐廉列为清朝儒吏之首。又据《清实录·宣宗成皇帝实录》,道光十八年(1838年)十二月十六日记载,“予贵州故山西阳曲县知县唐廉”入祀乡贤祠,此举是经由总督名臣陶澍、林则徐等所请,道光皇帝谕允,这在传统社会是无上荣耀,也表明唐廉德行之高、吏治之能足以上达天听、垂范乡里。郑珍纂修《遵义府志》记载,遵义乡贤祠在大成门外,唐廉入祀的这一年,距离清朝建国已经194年,入祀其中的遵义官绅仅有6人,入祀之难,荣耀之殊,可见一斑。
一、唐廉之家世、学术与操行
唐廉,字介石。据郑珍《唐介石公传》记载,唐廉,生卒年待考,生活于明末清初,遵义人。祖籍涪州,父唐一元德行高卓、孝友节义的事迹,《蜀志》等四川地方志中多有记载。明末张献忠攻陷重庆,唐一元为躲避战火,举家迁居遵义,唐廉大概就出生于此时。
唐廉的母亲杜氏是一位贤母,在唐廉三四岁的时候,就为他讲授《论语》《孝经》等儒家经典。唐廉性格温和刚毅,天生好学,在母亲的悉心教导下,很小就熟悉了儒家经典,传统修齐治平的理念早已根植于心。唐廉读书不屑于从书册上钻研、从章句上雕琢、从文辞上推敲,而是着眼于经世致用的实用践履之学。明清易代,有识之士经历了亡天下之痛,逐渐意识到宋明理学与陆王心学空疏之弊,当崇祯皇帝询问大儒刘宗周如何挽救内忧外患的危局时,刘宗周也只能无奈地说:“国势之强弱,视人心之安否而已,人心安,则国势自张。”(刘宗周《请发帑大赉疏》)刘宗周立论不可谓不高,只是晚明乱象频仍,百姓苦不堪言,如何能安此心?如此论对,虽不至于说毫无是处,也是收效甚微,几乎等于空论。刘宗周在明亡以后又参加了晚明小朝廷的抗清运动,眼见大势已去,选择绝食殉国,其气节令人感佩。类似于刘宗周之类的儒者甚多,以至于明末清初出现了“闲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之怪现状。即使此辈有高尚的道德理想与慷慨赴义的凛然正气,终究无补于国破家亡的惨剧。有鉴于此,当时知识界开始反思性理之学的弊端,实学思潮乘势而起,颜元、李塨为其魁首,实则顾炎武也是此辈中人,其《天下郡国利病书》即实学思潮影响下的学术名著。之前学术界对于实学思潮的影响力估计不足,原以为在时间上只是昙花一现,在地域上仅限于华北、华东,但通过唐廉的读书治学经历不难看出,单从地域上来讲,即使是边地遵义,也受到实学思潮的影响。据此也可以反证,明末清初的遵义学风与中原地区并无二致。
二、湖南酃县的“唐菩萨”
康熙十一年(1672年),唐廉中举,座主为诗坛盟主王士禛。王士禛《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记载曰:“康熙十一年壬子,三十九岁。六月,奉命典四川乡试,得杨兆龙等四十二人。”当时遵义属四川治内,唐廉中举即在此42人中。当时王士禛诗名籍甚,入蜀又得江山之助,诗兴大发,数月典试,竟然创作诗篇350余首,结集为《蜀道集》。其中不乏与新举子的唱和之作,遗憾的是目前尚未发现唐廉诗文集,我们无法断定王士禛与唐廉师徒之间是否有诗歌往还,或许是因唐廉志在经世而非诗人,从后来唐廉的人生轨迹来看,诗文确实非其所长,而吏治才干却迥异常人。
康熙十二年(1673年)春,唐廉会试不第。归乡后,执教于遵义城北龙山,在当地颇有名声。是年十一月,吴三桂起兵反清,三藩之乱由此开始。吴三桂招揽天下能人异士,唐廉也在网罗之中。当时清朝定鼎不久,三藩气焰嚣张,大有席卷天下之势,人心思动,趋炎附势之徒不乏误认吴三桂为真命天子者。当时也有人以利害逼迫唐廉就范,唐廉对来人说:“吴三桂乃乱臣贼子。受天子厚恩,不思报答,反行叛乱,行将败亡。自顾尚且不暇,又安能奈我唐廉何?”唐廉闭门谢客8年,可谓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进退有据,出处有节。三藩之乱平定以后,朝廷嘉奖其忠君爱国之心,权授永宁卫教授,随后改授湖南酃县县令。
唐廉初到酃县,就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当时朝廷正在轰轰烈烈地丈量天下田亩,以田亩数量分配兵役人数与田税数量。唐廉的前任对此事很是积极,表面上是勤于王事,实则是捞取政治资本,谋求升迁机会,并且借机向百姓索取贿赂。如果百姓不能餍足其贪欲,就虚报上浮田亩数量,增加百姓田税负担,以致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唐廉到任以后,一一复核田亩数量,解除了压在百姓头上的无名负担。公务余暇,手不释卷,自行校订刊刻《毛诗正韵》等书籍,赠送士民研读。经过唐廉一年多的儒学教化,酃县民风丕变,百姓渐渐萌生了好学之心,文风蔚然兴起。唐廉的仁政爱民之治,赢得了酃县百姓的广泛爱戴。唐廉因母忧去职之日,酃县百姓不忍这样的好官离去,遮道送行,并赠以“唐菩萨”的至高雅号。
三、唐廉在山西阳曲之善政
唐廉丁忧服阕,授山西阳曲县令。阳曲县是山西省城太原府下辖之县,公务繁巨,唐廉到任之后,务求轻简,首除民害,民气得以静安。官闲之时,深入乡间,告谕百姓勤于稼穑纺织,笃行孝悌之道,以耕读持家互相劝勉。在阳曲县西门设立义学,教授贫家子弟,并给予适当物质补贴,使之安心读书。每月一次学业测试,以文章之优劣考核生员之勤惰,阳曲县民风大为改观。又在县城设立福利机构养济院,为中老年贫家妇女提供基本生活保障。贫寒人家无力抚养的婴幼儿也可以送到养济院,交给体力尚好的中年贫家妇女抚养成人,根据抚养婴幼儿的人数,每月无偿提供衣食。婴幼儿长大成人以后,任由其父母认领归家。如此善政,保证了老有所养、幼有所长,一举两得。在唐廉任期之内,阳曲县弃婴陋习日渐消除。
唐廉在阳曲县另一善政即减免百姓赋税。阳曲县河西田亩从古渡口至烈石近60里的广阔土地因毗邻汾水,年年泛滥成灾,农田名存实亡,百姓几乎是无实际收成可言,然而之前阳曲县令却置若罔闻,依旧征收田税,百姓负担之重,自不待言。唐廉实地考察之后,为民请命,多次将实际灾情上报,据理力争,争取全额免除了此地百姓赋税,解民于倒悬。另外,清初有一种不成文的贪腐行为,就是在正常田赋之外,征收火耗银。所谓火耗银,根据《大清律》规定,各行省上交户部的税款,必须以50两银元宝为一个单位,因此各地从百姓征缴上来的散碎银子必须重新熔铸成50两每个的银元宝,方能符合户部交税规定,才能上交户部。在熔铸银两中出现的银两损耗,称为火耗。这些火耗损失,几乎全部附加在纳税人头上,与正常税收一并征收。当时火耗银达到了正税的三成左右,政府征收火耗银通常用于官员的职务消费,补充正常俸禄之不足。火耗银容易滋生腐败,也增加了百姓负担。阳曲县也有此弊,历任县令都在正常税收之外加收三成火耗银并据为己有,约定俗成,也不违法,还得了一大笔银钱,何乐而不为?义利之辨是君子小人之分,唐廉为官爱民,不忍饱私囊而苦百姓,任期内,全额减免火耗银,唐廉说:“百姓代天子耕作,出赋税供养天子,官员代天子收税,享受朝廷发放的俸禄。如果还从百姓那里巧取豪夺,那还要俸禄做什么?其他县令征收火耗银,无非是逢迎贿赂上司,供妻子儿女、仆役随从等挥霍,他们需要钱,我唐廉不需要。”单是蠲免的这一项火耗银,每年就为百姓减免了二十万两白银的税收负担。唐廉的这种做法让其他借火耗银中饱私囊的贪官难堪,阳曲县的下级官吏也断了财路,这些人纷纷起来诬告唐廉,再加上唐廉耿介清廉,从来不媚事上官,如此一来,当时官场上下其手,诬陷迫害唐廉。唐廉被罢免了县令职务,此消息一出,阳曲县百姓大为惊诧,自发组织起来,前往山西巡抚处申诉唐廉冤情,奏请唐廉继续留任阳曲。迫于百姓舆论压力,山西巡抚准许唐廉继续担任阳曲县令。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康熙皇帝第三次御驾亲征噶尔丹叛乱。在古代战争中,战马是重要的军事装备,兵部自然有战马储备,可是大规模战争爆发时,战马必然缺口较多,此时兵部就会向民间征调,乃至于将购买战马所需费用摊派到百姓头上,此举不仅扰民而且会加重百姓负担。面对这场战争,唐廉筹策在前,在青黑格达等驿站预先储备饲养战马,以供前线征调之需,如数完成了朝廷征集的战马数量,不曾将此负担转移到百姓身上分毫。阳曲百姓一仍旧贯,没有受到战争的干扰,安于耕作,王师凯旋之日,百姓负锄道旁,好奇观望而已,生活秩序未受任何影响。
唐廉任职阳曲期间,山西省城太原发生过一起重大火灾,邻近县城官吏纷纷奉命组织人员前来救火。其他官吏都忙于指挥救火,人员杂沓,乱作一团。面对百姓房舍财富瞬间毁于烈焰之中的惨象,唐廉双膝跪地,仰天祷告:“阳曲县为太原府位列首位之县,唐某为政不善,以致天降火灾,唐某愿以此身赎罪,祈求上天庇佑百姓,保全万民财富。”不多一会儿,风势越来越猛,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百官四处逃命,唯独唐廉岿然不动。大火扑面而来,眼见就要把唐廉吞噬掉,突然风向转变,大火也慢慢熄灭,唐廉才长吁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以今日科学理性观之,此种神秘主义记载实在是有悖于常理。但是在古人的思想观念中,这是一种政治信仰,到汉代董仲舒就进一步将其强化为天人合一的思想。董仲舒认为,世间诸多灾异,如水旱蝗虫、地震瘟疫等,不单纯是自然因素引起的,更多的是政治秩序失衡所引发的上天警示性惩戒。因此,当灾异降临之时,除了必要的科学治理手段之外,更为重要的是统治者应当深刻地反观内省个人德行、施政措施方面的过失,并以内修其德、外善其治的方式挽回天心,消弭灾异。而且古代中国人相信治理者果真能做到修德爱民,那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至诚就足以感动天地。此种记载甚多,如《尚书·金縢篇》记载周武王病重之时,国赖明君,周武王的生命对于周朝何等重要,故其弟周公设坛向祖先祈祷,请求祖先谕允其代替周武王赴死泉下,侍奉祖先。史传记载,周公此举,也颇为有效,濒临死亡的周武王确实也曾一度好转起来。类似于唐廉祷天救火的记载,史书上也有很多,如正德五年(1510年),王阳明担任江西庐陵知县时,“城中失火,拜天返风,以血禳火而火即灭”(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不过,王阳明早年曾一度痴迷道教,拜天禳火的做法道教法术色彩比较浓厚,与唐廉纯是儒学信仰尚有诸多不同。
唐廉担任阳曲县令共5年,后因老病请辞告归。唐廉在阳曲县等地之善政,得于贤内之助者不少。根据郑珍《遵义府志》记载,唐廉的妻子黄氏“勤慎端静”,侍奉舅姑至孝,勤于劳作,“昼灌园议酒食,夜纺刺佐廉诵”。因黄氏与唐家整个家族的共同努力,家业呈现出振兴气象,奠定了耕读持家的家风。并且当唐廉读书有倦怠厌弃的念头时,黄氏曾经对其劝勉激励曰:“大丈夫思自树立,舍黄卷别无路,奈何不勤也?”此种勉励之言,使唐廉重拾读书斗志,最终在竞争激烈的科举中脱颖而出。黄氏在唐廉为官期间,亦多有助益。唐廉主政阳曲县时,黄氏就规勉唐廉“律己贵严,用法贵宽。无庸效酷吏行,为上官媚”。可以说,黄氏是唐廉清官美誉的共同塑造者,也是唐廉清官美誉的维护与延续者。长子唐羲伯为阳江县令,黄氏在家书中屡屡叮嘱他效法其父唐廉,要“学尔父,做好官,爱百姓,勿枉取分厘,败尔父清白声”。因此,唐氏一门忠孝廉节的家风传统,与黄氏这位贤妻良母有密切关系。唐廉纯孝性成,曾两度割腿上肉为母亲做药引子。其妻黄氏也曾“刲股以进”。唐廉奉母在湖南酃县任职,其母年老思乡,唐廉唯母命是从,毫不贪恋官爵,即刻辞官,如弃敝屣,还乡奉养老母。唐廉寿享79岁,终老遵义。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在唐廉德行感召之下,唐氏一门家法端正严谨,世代书香,为遵义望族。彪炳《清史列传·忠义传》中的湖北布政使唐树义、清代名宦云南巡抚唐炯等皆为唐廉后人,因科甲鼎盛,名宦辈出,在贵州有“唐家的顶子”之美誉。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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