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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23-04-04

一个村庄的半径


□丘脊梁


  一个村庄的半径有多长?对蒋山人来说,这个问题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回答。

  蒋山在湘东北,是连云山南端边缘的一个自然村落。它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是从洞庭湖平原进入山区的咽喉。往里走,是一个接一个的山间盆地,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和莽莽苍苍的林地。那里面尽管还有一个乡的建制,但进去后,似乎到了遥远的天边和世界的尽头。往外走,则是渐渐开阔起来的平原和越来越喧嚣的城镇,当然还有机会与梦想。千百年来,蒋山成为许多山里人人生的通道和命运的转折点。民国时期,这里是白区和苏区的交界处。杨森的国军驻扎在蒋山的杨家祠堂,傅秋涛的游击队活跃在连云山中。部分游击队员后来从这里出山,在嘉义改编为新四军第一支队第一团,奔赴皖南,开创出一片广阔的天地。在控制着山区人出路的同时,蒋山还与四个乡镇接壤,东边是思村乡,北边是安定镇,西边是长田乡,南边是芦洞乡——它又成了许多人生活的边界。这样重要的一个村庄,它的地理半径得有多大呀!

  在我的记忆中,蒋山的面积确实是很大的。它似乎像一个巨大的背景,衬托出我童年的虚空和渺小。十岁之前,我很少走出过我家所在的牛角冲。蒋山分为公渡庄、发仕冲、蒋山、小水四个片区,每个片区有五六个村民小组,全村大约四百来户,一千多口人。牛角冲属公渡庄片区,但即使是这个只占蒋山四分之一的地方,也让我觉得无比宽广。我与小伙伴们翻山越岭去找野果、扯笋子,忙碌了大半天,始终没有走出牛角冲的地盘;我陪八十多岁的曾祖母,去她同属公渡庄片区的娘家山枣坡,她颠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走了一上午,差点都没赶上中饭;我替班主任黄老师到公渡庄门口的杨泗庙代销店买肥皂,跑步去跑步回,累成了一条狗,还是没能在课间十五分钟内完成任务。至于说去公渡庄片区之外的其他三个片区,对童年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件大事。在我心中,整个蒋山如同一个广袤的王国,童年的我在这片疆域里纵情奔跑,但始终没有越过它的边界。

  后来我像许多人一样,从这里一步步走了出去,走到了城市,走过了很多地方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蒋山的半径居然是那么的短小!我的记忆就像突然断裂了一般,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惊醒了童年的梦境,颠覆了多年的认知。

  这太让我感到意外了!我没有想到,在我的心中纵横了几十年的那个广袤世界,居然只是一个弹丸之地。它是如此的狭隘和局促,而我却一直以为它开阔且深长。我为自己的格局和见识感到羞耻。

  我想起了我的曾祖母。我不能确定她年轻时有没有走出过村庄,但她的晚年,没有离开过这里半步。她去得最远的地方,是本村她的娘家山枣坡,离我家充其量不超过一千米;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菜园里和对门岭,为的是去摘瓜菜、晒瓜菜,两地距离家中都不过百来米。她的一生,似乎就是在这些地方转圈圈。她活了将近九十岁,战胜了贫穷、疾病甚至是时间,是当时村庄里最长寿的人,受到所有人的敬重。但现在看来,她漫长的一生的范围,其实只有那六百米。

  好在还是有不少蒋山人拓展了生活的半径。他们从这里出发,追赶着自己的理想,不屈不挠地向前进。他们有的打着赤脚,有的穿着草鞋,有的身着长衫,有的头戴礼帽;有的走路,有的骑马,有的乘船,有的坐轿;有的是外出经商,有的是出门求学,有的是当兵吃粮,有的是寻找信仰……他们翻山越岭,渡江过河,甚至是漂洋过海。他们就像是蒋山的一根根触须,伸入到一个个新的地域和领域,探索出一条条成功或失败的路径。这些人的前赴后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限地延伸了村庄的半径。

  远行的蒋山人,将村庄的半径越拉越长,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精彩和丰富。最近几十年来,村庄里一直英才辈出,弦歌不绝。读书的、从政的、经商的、习武的、写作的,都各有代表,且多是行业翘楚。他们的命运,完全有别于困守在村庄里的人;他们的人生,就像他们走过的路程一样宽阔。无数的事实让蒋山人越来越相信生活在远方,前程在远方,事业在远方。一个人是否成功,与他离开故乡的半径大有关系。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成为他们的共识。即使不会读书,那也要让生活的半径尽可能地拉长,只有这样,才可能让人生的半径足够长。

  每到过年过节时,天南海北的蒋山人都会开着车匆匆忙忙赶回家。进村的水泥道路上,常常挤满了各种牌照的各色车辆。我想,车上的人应该都和我一样,没几个能说得清村庄的半径。因为每个人里程表上的数据,都不相同;心里的路程,更不相同。

  一个村庄的半径有多长?这真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我想只有等到我终老的那一天,生命才会帮我交出准确的答卷。也许是六百米,也许是六万里。数据的大小,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追求与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