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龙的历史记忆

□粟  铖

我来的时候，荷花还没有开，甚至那一池水中只是星星点点寥落着些许荷叶。一条由条石构筑石板铺就的湖堤，平整笔直地向小石山脚下延伸，这就是招堤。与苏堤、白堤一样，当地人因为感恩和铭记，以发起修堤并捐资者——游击将军招国遴的姓氏命名堤坝。招堤指向的石山名“半山”，半山建筑群里有“半山亭”，堤与亭所在的安龙县城，始建于九百七十一年前，而招堤则建于三百三十年前。

安龙城无仙无龙，虽历史久远却偏于一隅，几乎无名。“五一”假期，各处大小景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高速公路堵成长龙，而安龙却一如往常，少有外人踏足，还是那般安宁平静，就像半山脚平和的湖水微微泛着一点白光。然而正是这个不被大多数人关注的小县城，以曾经充满的血雨腥风，和试图挽救历史命运的微弱力量，让这片土地具备了传奇的色彩和悲壮的气质。

五百七十年前，三月间的安龙，应该有春的气息，苍翠的树林掩映着怒放的山桃，塘里的荷叶努力伸展躯体倔强地想探出水面。进入中原的满洲人控制了绝大部分土地，飘摇的南明王朝犹如残枝败叶，依靠大西军残余力量艰难地支撑着危局。湖广和云贵成了抗击南下清军的最后堡垒，临危受命的永历皇帝朱由榔把政权中心搬迁至地处“粤喉滇吭”的边陲黔地——安龙，已有两年，明王朝幸存的官员士子纷纷来到安龙。大西军首领孙可望踞守贵阳，拥兵自重，在权臣马吉翔的怂恿下，谋逼永历帝禅位。“用切主忧，实维臣辱”，内阁首辅吴贞毓团结一批忠于明朝的官员，与永历皇帝商议，请大西军将领李定国“勤王”，铲除孙可望、马吉翔势力。消息泄露，孙可望、马吉翔兴师问罪，打算借机弑君篡位。为保全明皇室仅存的继承人，吴贞毓、李元开、胡士端等十八人毅然决然，用柔弱的身躯挡在永历皇帝身前，替他遮挡腥风血雨，恼羞成怒的孙可望下令将十八人处死。

一百八十三年后，黯淡的夜色里，一盏昏黄的灯笼行进在兴义府治所安龙城的大街小巷。提灯笼的是兴义知府张锳，身后跟着油挑子，挑夫高喊：“府台大人给相公添油喽”，街巷两边的门吱呀呀打开，夜读人持灯盏鱼贯而来，待挑夫给灯盏添灯油后又陆续回去继续读书。这位重视地方教育的知府张锳，便是大名鼎鼎的张之洞的父亲，而夜读人里也有后来成为晚清中兴名臣的少年张之洞。

“尝篝灯思索，每至夜分，必得其解乃已”，夜读不等同于苦读，因长期晚睡而瘦弱的张之洞读书穷理，正如先师孔子所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通过思考和实践印证了先贤为人治世道理才肯休息的少年张之洞在安龙的读书生活是很快乐的。我想，每天为这位读书少年解疑答惑的应该也包括殉难于安龙并葬于不远处的十八先生。张之洞十一岁时就在其《半山亭记》里充满敬意地描写了父亲张锳“夫其得及则信孚，信孚则人和，人和则政多暇”“守是邦，文风雅俗，焕然一新，故常与民同乐者也”，以少年人特有的骄傲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追求，而文中多次提到的与民同乐，正是先贤们和这位少年人企盼的政治理想。

安龙县城天榜山下埋葬着南明王朝忠烈的墓园里，十八先生披肝沥胆的人生经历，于朗朗乾坤下昭示着后人。道光二十九年，十二岁的张之洞奋笔疾书，写就《吊十八先生墓文》，“冢中碧血，死有后馨，日后丹心，至今不朽。白镌七字，励古今臣子之忠。黄土一抔，增郡内山川之色”，盛赞十八先生的赤胆忠心。“松风凛凛，先生之气概岿然。秋草茫茫，旧日之夆仪如在。兴亡莫恨，岁月已菲，义著前朝，名垂万史”，更显出张之洞对十八先生的赤诚敬慕之情和效仿十八先生名垂青史之意。

时间又过去九十年。1939年，正是抗击日本侵略者最危急的时期，战争的胶着态势让一部分人看不到胜利的希望，烽火硝烟里出现气馁投降的声音，这阵风难免会吹到安龙小城，整个安龙县寝食不安、唉声叹气，弥漫着颓丧的亡国情绪。如何扭转这股颓势，重新鼓起老百姓抗击倭寇的勇气？这个问题困扰着县长王佐（1940年6月转任织金县，成为民国时期织金最后一任县长），这位接受过师范学校教育的清瘦的教书先生夜不能寐。苍天碧血，成仁于安龙的十八先生形象在心急如焚的王佐眼前逐渐明朗起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是十八先生人生追求的最高巅峰，更是深植民族内心的强大基因。时常会独自一人祭拜南明忠烈的王佐激动地站起来，沐浴更衣后恭恭敬敬朝着十八先生墓的方向弯下腰深深一躬……

在王佐县长的努力下，十八先生以身殉国的不朽精神为安龙注入了力量，放任自己即将成为一潭死水的安龙慢慢恢复元气，炊烟又准时从各家烟囱飘出，街巷也热闹起来，农田里又有了农人忙碌的身影，学校也恢复了朗朗书声。向死而生，更多的安龙青年子弟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军，一时间，安龙县城涌现出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送幼子打鬼子、腼腆害羞的新娘子送丈夫上前线的感人场面。据统计，1937年至1938年两年时间，安龙县参加抗日军队的人数为815人，而1939年仅一年就有798名青年踊跃参军。抗日战争期间，黔西南一共为抗击侵略的战场输送了40059名兵员，而当时黔西南总人口才759604人，几乎是家家有人当兵，户户有人从军。黔西南也像全国其他抗日后方一样担负起积攒胜利的责任，主动接纳从前线返回的军队，老百姓节衣缩食保证抗日将士安心休整。著名的滇缅公路、驼峰航线在黔西南的重要节点更是依赖当地人民无日无夜地精心守护，才得以源源不断地为抗日前线提供保障。

在这座与世无争的小城漫步，仿佛能穿越时空，感受到历史的厚重：明十八学士祠、兴义府试院、南明永历皇宫遗址……每一处都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这些历史遗迹，不仅是安龙的文化瑰宝，更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精神的象征……

离开半山时，再次望向那一片荷塘，微风吹皱水面，新生的荷叶轻轻晃着，似乎要蹿出水来。荷叶会长高长大，那洁净的荷花也将向天而歌。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安龙招堤一角

明十八先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