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寨汞矿厂——
一座汞城的前世今生
□王明清
一座座山峰绵延起伏,一片片白云缭绕青山。一道山沟由西北向东南蜿蜒,一条羊巫河汩汩奔流,穿越深沟壑谷,注入都柳江。一排排建筑高低错落,墙垣明显破败,青瓦大片脱落,几根高大的烟囱直刺蓝天,无烟的囱口长满苔藓。青藤爬上高墙,大树冲破屋顶。曾经的“小香港”,如今羌笛不再问杨柳,一片荒城万仞山!
走进连通厂部与第一车间的690矿洞,仿佛穿越一条时空的隧道。一滴一滴水珠从洞顶滑落下来,它们落在地上,声声敲击着我的思绪,把我呼唤到那遥远而火红的岁月。这是历史不能忘却的记忆——人们不会忘记——丹寨汞矿厂过去的艰辛与曾经的辉煌,以及对国家经济建设所作出的贡献!
何时开始开矿炼汞,是唐代?是明代?或是民国?没有必要去探究。光是冷饭厂的传说,就让我们对先辈肃然起敬!据说这里发现了在火药未发明之前的汞矿开采遗迹,但火烧裂石的原始开采方法效率极低。建矿初期,一个大户老板带领几十名工匠到这里开挖矿石,耗尽了家里的财物仍未挖出矿石。最后一天,大户老板先离开矿山,临走前吩咐工匠们,把剩下的冷饭吃完了就各自回家。工匠们吃完冷饭,还是不甘心,进行最后一次开挖,终于发现了丹红色的矿石。兴奋至极的工匠们,派人跑到几十里开外把老板追回来,继续开矿建厂。因此,起初的丹寨汞矿厂,被叫做“冷饭厂”。
这当然是传说,是没有依据的。但这个传说反映了建厂初期的艰辛,以及工人们对采矿炼汞的渴望与执着。
270矿洞,570矿洞,830矿洞,900矿洞……我不停地穿越。为了揭开那段即将尘封的历史,为了掀开一座汞城前世的幕纱,我寻访了历史的守望人——守厂人员杨世贵、叶永津,拜访了曾任厂部办公室主任的韦再明。他们的父辈分别是福泉、榕江、三都人,都是汞矿厂的老工人,他们带我走近他们的父辈,走进丹寨汞矿厂那曾经的艰辛与辉煌。
1940年,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和贵州省政府矿务局在这里开设“三八厂”,后改为汞业管理处,开始规模化开采汞矿。
1952年,都匀专署公安处劳改科到矿区,接管了民国时期的汞业管理处。12名地质勘察人员受命来到这里,住进了几栋破旧的老房子。他们搭建帐篷,翻山越岭,对羊巫河两岸的山体地质进行勘察。通过近一年的艰辛努力,他们不辱使命,发现羊巫河两岸,丹寨、三都两县交界,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地方富有汞矿,矿质优良。
1953年,贵州省公安厅接管矿区,建立贵州省地方国营丹寨汞矿厂。那一年,炮声轰隆,辟山修路,两条公路分别由都匀、凯里等大城镇,涉过坝固河、渡过城江河、越过乌坝河,延伸到矿区。
一粒朱砂唤醒了一片沉寂的土地,百年朱砂点燃一片红色的天空。几路大军,浩浩荡荡,人们带着梦想,满怀激情,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拉机器设备的运输车队,有拉粮食蔬菜的后勤保障车队,有提着行李步行的军政人员及其家属队伍。他们汇集到羊巫河两岸,开荒种地,搭棚建屋,开始了厂区建设。
一段岁月的激情在燃烧,一座山中之城在崛起。羊巫河两岸的矿洞在深掘,矿区在扩大,厂房一栋一栋修建、烟囱一座比一座高,厂部办公楼、工程师住宿楼、职工住宿楼一栋一栋也拔地而起。
1956年,苏联专家库克林、杜尔钦斯基进驻矿区。一栋栋苏式风格的楼房又参差错落于建筑群中。
1960年代,丹寨汞矿厂进入鼎盛时期。其时,矿区到底有多少楼房,有多少车间,有多少人,现在的人都说不清楚。但人们会说:房连着房,洞连着洞,路连着路,灯连着灯,人影摩肩接踵。杨世贵每接待一个来访的人,第一句话就是:“这里原来就是一个小香港。”是真的,在当时,在丹寨,在黔东南,在贵州,这里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香港”。
据说,当时矿区的矿洞有100多个,遍布三都、丹寨交界的交梨、扬武、龙泉几个乡镇,方圆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
韦再明说:“100多个矿洞,总长250多公里,连接起来可以从丹寨到贵阳,再从贵阳回到丹寨。”有山便有洞,有洞便有路,在高山壑谷之间,巷路阡陌纵横。
厂部建在羊巫河岸。以厂部为中心,公路向四周延伸,南到三都周覃、交梨、拉俄,西到丹寨大登高煤矿、五里铺蔬菜基地,北到南皋太平煤矿、兴仁杉木蔬菜基地。当年,许多工业产品从这里源源不断运出,又从四面八方将粮食、蔬菜源源不断运到这里。电力也从这里输送到周边村寨,包括丹寨县城,又从周边的煤矿运煤到这里发电。
有人说:“丹寨汞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我却想说:这可不是只麻雀。厂部区到底常住多少人,有多少人在这里生活,没有人说得清楚。有的说一万五,有的说两万,也有人说是三万。一万五?两万?三万?有一个数据应该相对准确,那就是矿工、技术人员、管理人员是一万余人,他们是常住人口,登记在册的。我走访的几位守厂人员,他们都是老工人的后代。当年兄弟姐妹比较多,他们家当时住在厂区的都是四口、五口、六口人。以此类推,当年生活在厂区的人口不低于三万。一座被大山包围的小城,容纳着三万多人,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景象。
密集的人口促进了货物的流通,有人口就有贸易,有贸易就有市场。每到周末,厂区的街道上、广场上,便是一个个盛大的集贸市场。方圆几十里的农民,把他们自己种植的蔬菜、水果,编制的箩筐、竹篮拿到这里来卖,又买回他们生活所需要的商品。
这里有可以容纳上千人的电影院、会议礼堂,有从小学直到高中的子弟学校,有培养技术人才的技工学校,有幼儿园,有医院。县里的各种机构陆续延伸进驻,银行、税务、邮电所、供销社、粮管所、食品公司、物资公司、劳动服务公司,应有尽有。
每当夜幕降临,天上的星星陆续亮起,厂区的街灯也陆续亮起来。从灯火辉煌的厂部,到散落在四周的点点星星,万盏明灯,起伏连绵。香港有东方之珠的美誉,丹寨汞矿也不愧于这大山里一颗耀眼的明珠。
子第学校的篮球场上热闹起来了,电影院热闹起来了,露天广场上挂起幕布,也在放映露天电影。在柏油路边,梧桐树下,白杨树之间,或许也有几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许多人描述丹寨汞矿厂,说相当于一个小县城,我不赞成这样的描述。当时的丹寨县城三千多人口,三都县城也就一万多人口。而丹寨汞矿厂至少生活着三万多人,也应算一个小都市。整个矿区生产功能齐全,生活设施配套齐全,更是许多县城无法相比的。过去在外面提到丹寨,别人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有的还认为是一个村寨呢。而提到丹寨汞矿,便引来令人羡慕的目光。要知道初期,丹寨发往贵阳、都匀、凯里的班车,起点站就是汞矿厂,丹寨县城仅是一个中途候车点。
丹寨汞矿厂以生产工业汞为主,也有自己的农业生产基地。拉俄基地种植果树,周覃基地开展养殖,五里铺、兴仁杉木基地种植蔬菜,以此保障矿区生活的必需品。矿区有许多生产车间。从功能上分,有冶炼车间、化工车间、动力车间、锻造车间、机修车间、火力发电厂、汽车运输队等。从区域上分,有第一车间、第二车间、高排车间、羊角厂、交梨厂等。每个车间,每个生产单位都有自己的食堂。那时,除了一些主要大件设备从外面定购运进来外,厂里可以生产一些轻型设备,自行维修更不在话下。
我不知道丹寨汞矿储藏量怎么排位,是亚洲第二?全国第二?还是贵州第二。但韦再明明确告诉我:丹寨汞矿生产的汞产品,质量第一,产量最大时,年产1300多吨。当年,我国之所以用丹寨的汞产品偿还苏联债务,因为苏联的工业用汞质量要求非常高,而丹寨汞矿的汞产品质量是达到了要求的。
丹寨汞矿厂高品质产品,引来了各级各部门乃至中央领导的高度关注。“那时日本支持中国的几百辆尼桑汽车,周恩来总理亲自批示,划拨四十辆支持丹寨汞矿。”韦再明回忆到这里,显得非常自豪!省内外、全国各地高端人才汇集而来,有技术型人才,也有文化型人才。厂区文化板报宣传栏,每个分厂都有,各个车间都有。艺术画、艺术字,有的清秀媚目,有的龙飞凤舞,像赛事一样,一栏比一栏好,一个比一个优秀……
在厂部区,有两座桥横跨羊巫河,一座叫红卫桥,一座叫胜利桥。红卫桥一侧的桥墩上“丰衣足食”的字样依稀可见,另一边桥墩的字已经脱落,我推测应该是“自己动手”吧。桥头有一块宣传栏,两边用金色的彩瓷镶嵌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漫步厂区,到处是标语,一股六七十年代浓浓的政治气息向你扑来。胜利桥的桥头,有一座工人雕像,手握拳头,目光炯炯,给人一种冲击感,满满一股工人阶级的力量,突然想起一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世上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特别是不可再生资源。丹寨汞矿在1980年代出现矿源枯竭,之后汞矿厂开始减产停产,生活工作在这里的人们慢慢疏散,工人、行政管理人员分流调往各地,热闹、沸腾了三十多年的矿区慢慢地沉寂下来,这里慢慢变成一处废弃的工业遗址,形成了规模宏大而翔实的现代汞工业露天博物馆。
丹寨汞矿厂,可以说是一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缩影。热火朝天、激情燃烧、抓革命促生产……也许都不足以来描绘当时的场景。一片热土的燃烧,一个时代的辉煌,一代人青春的付出,历史不会忘记这片土地!
丹寨汞矿厂遗址
胜利桥桥头的工人雕像
(作者单位:丹寨县政协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