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牛忆
□吴长刚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黔北农村几乎家家户户养牛。我的故乡在凤冈县琊川镇的一个小乡村,小时候,养牛就是那个年代早出晚归的农村生活风景。
七十年代末,以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为主题的农村改革在神州大地全面展开,土地承包到每家每户,根据不同的居住条件和密度,按人口计算,每个人分到的田土约一至二亩不等。有了田土,耕牛就成了每个家庭种田必需的农具。那时,农村的首要问题还是解决温饱,农家人犁田、翻地、种庄稼都离不开牛任劳任怨的劳作。那个年代,没有一分地是撂荒的,田边土角都种了粮食作物。多产粮食,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是每个农家人最朴素的观念。养好耕牛,种好田地,秋收时才能盈车嘉穗、年丰时稔。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农业打好基础,农民才能过上好日子,农村才能展现好风景。
老家的牛大致有几种,水沙牛、水牯牛、白水牛。水沙牛为母牛,性情温和,食草量中等,耕作能力较弱一些,耕地兼繁育后代;水牯牛为公牛,性情较为刚烈,食草量较大,耕作能力较强;白水牛是黔北农村少见的珍稀品种,被列入“重点保护名录”。人口和田土较多的人家,多单独养一头水沙牛,除耕地以外,两年还可以繁育一头小牯牛,卖出去还有一笔不菲的收入。也有两家或者三家共同饲养一头牛的,各家以一周为期轮流喂养,如果养的母牛育有小牯牛,出卖收入就两家平分或者三家按股份分配。
很小的时候,我对牛的这些基本特性就可以如数家珍,可见牛在我童年世界中的重要地位。自外出上学以来,离开农村已过三十年余,回想起来,童年趣事中也满满都是牛的故事。
我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孩子,幼年时就看着哥哥姐姐放牛,到了十岁多时,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家喂养的那头水牯牛,身形又高又壮,周身皮毛呈黑色,嘴巴又宽又大,特别能吃,我们都叫它“大黑”。大黑头上两支犄角呈半月形,一对鼓鼓的眼睛又圆又大,很是有神;一双耳朵又宽又厚,毛茸茸的,时常扇个不停;一根尾巴又硬又长,放养时左右甩动,驱逐身周的蚊子;四只脚又长又壮,脚掌又厚又硬。
大黑身强力壮,其他水沙牛一天犁的田,大黑只需半天便可以完成,让其他农家人很是羡慕。大黑耕地前必须要吃饱,不然也会消极怠工。记得有一次,邻里老伯借大黑去犁田,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便气喘吁吁赶着大黑前来归还,说这头大水牯太犟,用不成。后来才知道,邻家吝啬草料,没有喂大黑吃饱,于是大黑一下田就用猛力拖拽,不按指令犁田,直弄得邻里老伯在田里满身泥浆、狼狈不堪。打那以后,寨上人家想借大黑犁田时,就采取换工的方式,叫父亲与大黑一道前去帮忙,并好生招待。每年春种前和秋收后,大黑和父亲总会因此忙上好一阵子。
因为牛是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因此农家人特别在意牛的饲养。父母对养牛有近乎严厉的苛求,朝夕两次放养起早贪黑是常有的事。确定牛是否吃饱,可以从牛回家的步伐判断——牛迈着悠闲的步伐,低着头慢慢地蹒跚行走,就是吃饱喝足的状态;若是东张西望、摇头晃脑,大抵是半饱的状态。吃饱的牛通常会安静下来,四肢着地,眼睛半睁半闭,耳朵扇着蚊子,咀嚼着放养时囫囵吞下的杂草;若是没有吃饱,就会站立着,来回转圈,甚至用牛角反复敲打着门栏。我们放养的大黑回来若是没吃饱的状态,父母就少不得一阵痛骂,然后会用收藏在家里的稻草,或者晒干的包谷壳,最好的莫过于用来喂猪的红苕藤,挑来井水,用大木盆盛上,放上食盐,招呼大黑吃饱喝足,才能安心地去睡觉。
农家里,牲畜与人的交流是无声的。丰收时节,父母在吃新时,要把煮熟的新米饭单独盛一部分出来,与玉米面、米糠拌在大木盆里,犒劳大黑一年来的辛苦劳作。在拌米饭时,大黑会把头伸出门栏外,用兴奋的眼神盯着父母的身影,或者全身蹦起来,在牛棚里来回踱步,同时发出兴奋的叫声,仿佛知道这是给自己的奖励。秋天山坡里的苞谷收完后,就是我们孩童放牛的好季节。那时候,山坡场地大,山与山相连起伏,坡上还有不少青黄相交的苞谷秆,地里土坎上长满了杂草。寨上的孩童聚在一起,各家的牛都放敞起来,牛在悠闲地吃草,孩童们在旁边快乐地玩耍。有时候,玩野了,牛放宽了,难免会弄丢,我放牛时就曾丢过两次。一次是夜里,全家人“兵分四路”找牛,最后是我和父亲在邻村山坡一个石旮旯里找到了睡着的大黑;另一次是找了大半夜,没有找到,回家准备第二天再找时,却发现大黑正在房后的自留地里吃红苕藤,让一家人又气又喜。
孩童放牛,也会在暗中较劲,骑牛就是“炫技”的资本。我家大黑身高力大,骑它并控制好却不容易,若是它吃饱了慢吞吞走路还好,若是没有吃饱时,穿过牛鼻子的牵牛绳也难以控制它的行动。夏季在稻田坎上放养时,是断不可骑在牛背上的。有一次,我骑着大黑在山里一处长满荆棘的土坎处吃杂草,大黑吃了几处,就挥动一对牛角对着长有刺梨的土坎使劲磨角,越磨越来劲,越磨越兴奋,猛地前脚并踢、后蹄蹬起来,牛背上的我抓不住,被重重地甩下来摔在地上,大黑的后蹄眼看马上要踩上我的胸口。在刚碰到我胸口的那一瞬间,突然,它安静了下来,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后蹄曲了起来。我赶紧爬起来,毫发无损,但这次经历让我惊魂未定,好久都没敢对父母说。过了几个月,父母才从一同放牛的小伙伴口中得知。父母没有责骂我,只是喃喃地说:大黑是通灵性的,不然呢,么儿就坏了。
我放养大黑有五六年,直到我初中毕业。在外地上学的假期回来,我依然会放大黑,只是长了岁月,觉得骑牛脏了裤子,再也没过骑它。学校毕业后分配工作,虽在本县,一年也只有几次逢年过节回家,父母也不再让我放牛了。再后来,有一年过年回家,才知道父母因年纪大了,兄弟姐妹都因结婚或务工外出,家里人口少了,大部分土地也退耕还林,只得把大黑卖了。从此,大黑和那个时代的农村生活,也永远成为了我儿时记忆的一段深刻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