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雄为平贵州道
□刘渝安
1935年,中央红军数月转战贵州。长征英雄们披荆斩棘,在“倒海翻江卷巨澜”的崇山、“雄关漫道真如铁”的峻岭,留下了血染的足迹。湘江封锁线突破后力主转道贵州的伟人毛泽东,马背上吟词言志留下《十六字令·山》《忆秦娥·娄山关》等长征名篇,诗人放眼贵州:“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贵州是西南边徼的中心地带,从战略意义上说,有绾彀西南的作用。先秦时期,多次发生南来西往的征战。楚威王时(前339-前329)楚将庄蹻“循江上”(《史记》《汉书》)、楚顷襄王时(前298-前263年)楚将庄豪“溯沅水”(《华阳国志》《后汉书》),抗击强秦的进逼,先北后南接力通夜郎道西进,在彩云之南建立滇国。“周失纪纲,蜀先称王”。其间,蜀王子安阳王率古蜀残部,借道夜郎西部南下红河平原,建立越南王朝,留得蜀人一脉在南国。战国时的夜郎,是“兵家必争之地,商旅必经之路”。
中国古代主要交通工具“南船北车”,沙漠有骆驼,山地靠马匹。楚将驾船先“循江上”、后“溯沅水”,通夜郎道至滇。
“夜郎”并非一个民族族称,而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诗经·商颂》云:“天生玄鸟(燕子),降而生商”“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这是西南地区空前的民族大融合,商燕南飞来到荆楚深处的高山峡谷,带来了商民“燕图腾”(今石阡遗有“敬雀节”)中原文化,在乌江流域等牂牁地建立了“耕田,有邑聚”的“燕郎”(即“夜郎”)部落。
《中国巫傩史》载:古夜郎靠“夜郎(耶朗、议榔)制”来维系社会的和谐团结。古濮语若翻译成现代汉语,“耶朗”就是“唱颂”,是在祭祀活动中以半朗诵半咏唱的形式,宣读氏族的不成文法,盟誓要约共遵“耶朗”的口头立法。凡是参加“耶朗”的各个氏族,都是共一个“夜郎”的大团体。
普遍实行“耶朗”制,每一个大夜郎都由许多小夜郎组成,许多大夜郎又组合成更大的夜郎,整个夜郎国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夜郎部落组成。到了战国中期,夜郎已是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国。
“耶朗”在壮侗语族又叫“耶款”,“款”与“朗”同义,都有“盟誓”的含义。“夜郎制”普遍存在于贵州为核心的西南少数民族中,如苗族曲艺曲种嘎百福的议榔(夜郎)词,就有“为粮食满仓来议榔,为酒肉满缸来议榔”等饱含氏族政治色彩的唱词。了解这些,21世纪初发生引海内外瞩目的省际“夜郎之争”“满天星斗月不明”,也就见怪不怪了!
秦始皇统一六国,在今贵州境内先后设置的县有镡成(今黎平)、毋敛(今独山)、且兰(今福泉、黄平)、夜郎(今石阡)、汉阳(今赫章)、鄨县(今遵义)等六个。秦亡汉兴,百端待举,无力顾及西南夷,夜郎地区的土著君长们各据旧境,纷纷恢复原有的称号。“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
石阡从秦置夜郎县、汉复夜郎国、晋置夜郎郡,到唐、宋再而三设置夜郎县,拥有 “夜郎”名跨度藕断丝连不完全统计达1500年。中国社科院有关专家2017年赴石阡边地田野考察遗迹遗址,并听耄耋老人传唱夜郎古歌,认定并授权贵州省历史学会在11月万人大会授予石阡“夜郎都邑”匾牌。“夜郎高峰论坛”取得突破性成果!
秦夜郎县属象郡(今广西崇左),两地间山水之路相连。山水之路,南下渡氵舞阳河、清水江,越苗岭与都柳江相接可通珠江三角洲,水陆联运可达象郡(今崇左)。北上乌江、嘉陵江到汉中,越秦岭抵关中平原可进入秦都咸阳或汉都长安。
石阡地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武陵深处。宋夜郎县后停用夜郎名,元置石阡等处军民长官司,明、清置石阡府。石阡府红石城墙四门外,东有哨楼口、西有大关口、南有溪口、北有浮桥口。四口石头驿道通向远方,大关口外天生石板仙人街为世人津津乐道。
秦置夜郎县并非一蹴而就。史载秦将司马错占领巴蜀之地后,以巴蜀为根据地,先后于公元前316年、前303年、前280年,三次“自巴涪水(乌江)取楚商于地(商燕南飞之地)为黔中郡”。36年间,秦楚三次大战于乌江,秦军深入乌江中游。在此背景下,楚将庄蹻先“循江上”、庄豪后“溯沅水”通夜郎道,道阻,“遂留王滇池”。
汉武帝时,唐蒙奉旨南下,出汉水走长沙(湘江)或豫章(赣江)往返珠三角,“水道多绝,难行”。唐蒙在番禺吃到蜀蒟酱美酒(酱香型茅台酒前身),意外发现通牂牁夜郎美酒之路。
唐蒙锲而不舍追寻。汉武帝“拜蒙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馀人,从巴涪关(乌江)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听蒙约。”
为了“通夜郎道”,“还报,乃以为犍为郡。”犍为郡在哪?史书演义产生歧义,“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辞海》拨乱反正:“犍为,郡名。西汉建元六年(前135)置。治鄨县(今贵州遵义市西),汉末移至僰道(今四川宜宾市西南)。”
张骞出使西域发现市面有“邛竹杖、蜀布”,后人以为“邛”“蜀”单指今四川。南宋陆游旅蜀20年深究得知:“邛竹杖蜀中无之,乃出徼外蛮峒。”“徼外蛮峒”指夜郎地区,今贵州印江古名邛江,盛产方竹杖,故名“邛竹杖”。而所谓“蜀布”,乃起源于秦汉的贵州细布蜡染,古夜郎称蜡缬。鉴于此,汉武帝遣使以贵州遵义犍为郡为起点,“四道并出”向西叩问通南亚身毒(印度)大夏(阿富汗)之路。
汉使从贵州遵义犍为郡“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汉末移至僰道”的四川宜宾,只是“出邛僰”这一路的节点,而非“四道并出”起点。隋代才置于成都南的犍为县,更与此无关。归根结底,汉代贵州遵义犍为郡,才是“四道并出”探寻南方丝绸之路的官方起点。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唐蒙依托犍为郡(今贵州遵义)“发巴蜀卒治道”,南至夜郎牂牁接乌江、都柳江,北上接赤水河、綦江。今桐梓县境綦江道“蒙渡”地名,可谓“治道”明证。唐代分置夜郎县于三地:石阡、新晃、桐梓。今桐梓蒙渡西有唐夜郎县遗址,曰“夜郎镇”。唐、宋夜郎相距秦、汉夜郎一千年,常有后人混为一谈。
唐、宋时期,人马车辆通行的“道”“路”名,一跃成为省级行政区划名。这是人类社会的进步,道路交通地位的凸显。唐玄宗时,“黔中道”辖今贵州全部及重庆、湖北、湖南小部。宋徽宗时,“黔南路”领今贵州等地50个各自为政的羁縻州。
公元1119年,宋依托乌江中游的思南州,始以“贵州”冠名防御使,延为“贵州”都元帅宣慰司等。经“顺元路”变迁,民间仍习称“贵州”。明初先军后政建省,洪武帝、永乐帝顺应民意冠名“贵州”,沿袭唐“黔中道”、宋“黔南路”, 简称“黔”。
公元1165年,宋孝宗将贵州东大门“雄溪”,易雄为平称“平溪”。在平溪峒开市“互市盐米,价听民便”,提振了边贸。公元1390年,明洪武帝开设平溪卫建卫城,循氵舞阳河而上,“开一线以通云南”。
易“雄”为“平”谈何易?雄才大略的秦皇、汉武,先后动用大量民力物力,于夜郎通五尺道(约今三尺)。“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致力于国家统一,“越二酉渡五溪”“吹笛于武陵”,他在雄溪实现其“马革裹尸还”人生夙愿。
蜀汉时期,诸葛孔明七擒七纵孟获,收复南中(今云贵)人心,使之成为蜀汉北伐巩固的大后方。
明、清修驿道,明谋善断的洪武帝朱元璋,杀了内戚贵州都督马烨,才换来贵州宣慰使摄政奢香夫人通贵州驿道的承诺。道通,云南回归、滇缅路通,才有了氵舞阳河中游镇远祝圣桥上世人瞩目的古联:“扫尽五溪烟,汉使浮槎撑斗出;劈开重驿路,缅人骑象过桥来。”这是南方丝绸之路两千年坎坷曲折发展的生动写照。
明清驿道是当时的省道国道,1929年时的民国驿道又怎样呢?
鲁迅称道的贵州蹇先艾先生当年有文——
多年不回贵州,这次还乡才知道川黔道上形势的险恶,真够得上崎岖鸟道,悬崖绝壁。尤其是踏入贵州的境界,瞩目都是奇异的高峰,往往三个山峰相并,仿佛笔架;三峰之间有两条深沟,只能听见水在活活地流,却望不到水的影子。中间是一条一两尺宽的小路,恰容得一乘轿子的通过。有的小路曲折过于繁复了,远远便听见大队驮马的过山铃在深谷中响动,始终不知道它们究竟来自何处。从这山到那山,看着宛然在目;但中间相距着几百丈宽的深壑,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到达对面。甚至于最长的路线,从这边山头出发是早晨,到得对山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天常常酝酿着阴霾,山巅笼罩着一片一片白縠似的瘴雾,被风袅袅地吹着,向四处散去。因为走到这些地方,也许几天才能看见一回太阳;行客则照例都很茫然于时间的早晚,一直要奔波到夜幕低垂才肯落下栈来。
这就是一代一代走了两千年的夜郎道,黔道更比蜀道难!
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邓恩铭,1917年16岁时告别家乡贵州荔波,投奔他山东的二叔,怎样去的呢?先步行至三都,轻舟沿都柳江下柳州,换大船沿西江下香港,换海船北折上海、山东,遥远的水道绕了小半个中国。
笔者第一次远足夜郎道是13岁刚上初中之时,响应伟人号召“步行大串联”。“七个小矮人”受高年级哥姐们影响组队出去“经风雨见世面”。从石阡北上最近的思南县,路上走了两天。赶在春节时拥抱转折之城遵义会议会址,春节后七人在省城贵阳各奔东西。笔者与另队一同学组合东至镇远,两少年路遇特大风雪天,从镇远翻雪山穿林海北返石阡,凭借两县间的电话杆连线作路标,在风雪中走了两天半。武陵山驿道,还与蹇先艾先生1929年笔下的大娄山驿道相似。走遍多彩贵州,磅礴乌蒙、莽莽苗岭,何其相似!
1960年代,省城贵阳至石阡,只有一条绕道铜仁的崎岖马路,客运汽车路上“两头黒”要跑三天,山道险峻极不安全。笔者16岁那年,成为“全民皆兵”的民兵一员,参加了“三线建设”石(阡)余(庆)战备公路的抢修。奋战数月,1970年5月将印把山大桥抢通,石阡至贵阳公路里程从此缩短一半。
多年后得知,战备公路印把山大桥所连通的本庄、河坝场,就是秦、汉夜郎首府地,印把山所连接的白龙山有十里夜郎城遗址,临乌江有“水口”“河闪”两夜郎古渡。
贵州虽然偏僻,却在民族危亡之时,爆发出惊人之举。全面抗战,大西南以贵州为中心的十字形公路干线建成,抗战滇缅公路著名的“24道拐”就在贵州晴隆境内。“大三线建设”时全民动员“与帝国主义抢时间”,贵州公路网加速密织,表现了中华民族坚韧不拔、坚定不移、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不屈精神。人们形容贵州的山为“峰林”,广西等周边省区的山为“峰丛”。“林、丛”之别,难易立判。
2013年,国家发改委和外交部召开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座谈会,参会的西北陕甘宁青新五省(区)对应北方丝绸之路,东部沿海苏浙粤闽琼五省对应海上丝绸之路,西南川滇桂渝四省(区、市)对应南方丝绸之路,绾彀西南的贵州是全国唯一没有平原支撑的省份,榜上无名。为此,笔者《南方丝绸之路起点在贵州》一文获《西部开发报》《贵州政协报》《贵州民族报》连发,2015年3月全国两会政协委员集体提案链接,不甘落后的贵州省被纳入国家“一带一路”大棋盘。
截至2021年底,贵州架起大小公路桥梁2.7万座,连起来超过4600公里,世界高桥前100名中贵州占50座,前10名中有5座在贵州;打通隧道2535条,连起来超过3200公里,比喜马拉雅山脉还要长;高速公路通车突破8000公里,各类型通车路连起来近40万公里。交通变革的伟大成就,为贵州跨越式发展提供了基础性支撑。
“要致富,先修路”。半个世纪前,步行“思南-石阡-镇远”驿道需要四天半;如今“思-镇”高速通了,驾车仅需一、二小时。石阡还加紧建设了“余庆-江口”“湄潭-玉屏”高速。三条高速呈“*”字符在石阡交汇,变化可谓地覆天翻啊!
如今的贵州,在西部率先实现“县县通高速”。各市州还通了高速铁路和高等级飞机场,乌江等江河建成梯级航道一个个“高峡出平湖”。水、陆、空齐头并进!
这还是李白感叹“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王阳明感叹“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的那个夜郎贵州吗?新时代的贵州,变身国家“一带一路”重要节点。
“地无三尺平”的峰林贵州,易雄为平变身高速平原!
唐蒙开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