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半村:“朱砂鸭蛋”勾起的乡愁
□邹志勇
多愁的细雨打湿乡土的思索,低吟的虫鸟潜入无边的梦境。
农历五月初五,是中国民间传统节日“端午”。年老的父亲习惯性早起,打扫院子,折一把艾蒿,挂在门上,据说能够辟邪驱虫。母亲将忙活了一个晚上包的粽子泡上两小时,连同鸡蛋鸭蛋一并放入锅中蒸煮,随着热气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粽叶的清香,沁入心脾。几个小侄女早就围在锅前,惦记着锅里的粽子和蛋了。母亲及时阻止了小孩的嘴馋,端着热气腾腾的粽子和那还流着油、蛋黄鲜红的咸蛋端到堂屋八仙桌上举行祭祖仪式。待传统仪式结束,一家老小围坐八仙桌开吃,全家团聚,其乐融融。品尝着那红心咸蛋的时候,又勾起了我儿时吃蛋的记忆。
爷爷是个好人,村里的人都这么说。自我有记忆起,爷爷每天都起得特别早,回来得特别晚。在我印象中,他时常一身黑衣,有时会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腰上挂着一个红色牛角包包,嘴里叼着烟杆,行走于村寨,医牛看马,维持生计,除此之外,爷爷还养得一手好鸭。
养鸭是一项非常繁杂的事务,从进鸭苗,到消毒、喂食、取暖、保洁……,这些细节环环相扣,不能大意。雏鸭经过三个月近百天的成长周期方能成长。
我们家每年都养鸭。小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每天清晨和爷爷一起去鸭棚捡蛋,在乱哄哄的鸭子嘎嘎叫声中,翻开谷草和稻壳,只见一个个鸭蛋堆在一起,有的蛋甚至还有鸭子的身体余温,多的一窝二十多个,少的也有五六个。捡完蛋,奶奶端着一个筛子或者簸箕,均匀地把苞谷或苕沙撒到鸭子堆中,待吃饱后,将其赶到屋门前的水田中,嬉戏觅食,傍晚时分又赶回家来。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鸭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们家从爷爷的爷爷到现在依然养着鸭子。
我的老家云半村,坐落于印江自治县城南五公里处的平坝中,比县城高300米左右,一条发源于小泽沟村杜家水库的小河穿寨而过。小河两边是地势平坦的上千亩水田,加之很少用农药,生态保护较好,是全县的粮食生产基地、国家永久农田保护区。河水清澈,鱼虾丰富。鸭子平时除吃苞谷主食外,也以水生动物和植物为主要食物来源。云半的鸭子下的蛋又大又多,周期也较长,蛋略带腥味,蛋黄鲜红,当地人称之为“朱砂鸭蛋”,对外销售都比其他地方的鸭蛋贵一点。在生活相对困难的年代,能够吃上云半“朱砂鸭蛋”甚至是一件“奢侈”的事。
虽说我们家里养鸭,但鸭蛋我们也不是经常得吃,所有鸭蛋聚零卖整。收了鸭蛋后,奶奶会选取部分个头较大外壳呈绿色的鸭蛋放在家中的土坛里泡着,余下的鸭蛋都是家中成年男子五天一次用箩筐装好,天还未亮就步行挑到县城一个叫察院坝的地方集中销售,然后换回苞谷。在那些年里,卖鸭蛋的收入对于我家来说非常珍贵,既解决了家里的日常开支,还能解决我们上学的费用。
泡盐蛋是奶奶的一手绝活,在我们当地是出了名的。直到她80多岁临终前,都时常有人来家中讨学泡盐蛋的秘方。奶奶也大方,来者都给。奶奶泡出来的盐蛋,煮熟冷却后用刀切开,蛋清洁白如玉,蛋黄如一团紫红朱砂,香气扑鼻。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的一声,红油就冒出来了,吃到嘴里,香味久久不散。
奶奶在世的时候常说,泡盐蛋其实没有哪样决窍,都是土家族地区传统的泡制方法:将四川块盐倒入烧热的铁锅中加热,待一定程度后,加入井水烧开,待盐块全部融化后冷却,倒入坛子里,将洗净沥干的鸭蛋放入其中密封浸泡45至60天左右。当然泡盐蛋的水中还有爷爷采回的草药。奶奶说,泡盐蛋的重点是盐巴和蛋的比例把握,多了太咸,少了不入味,就像做人做事一样,得把握分寸,进退有度。当然最最关键的还是食材要好,必须选好蛋,以质取胜,不能以次充好。选蛋过程也是非常讲究的,除了要选取新鲜的鸭蛋,还要注意把握时间节点,必须是农历十五前后几天的蛋,才饱满圆润,而平时的蛋会不满,黄位置不正,不在蛋的中央。其次将选好的蛋通过“一摇二掂三敲”方法再次确定,然后开始井水清洗、筛子沥干、老坛泡制等工序。七七四十九天后,开坛清洗,上锅蒸煮、井水冷却后,横竖各一刀下去,只见蛋清雪白细嫩、蛋黄油亮,令人不禁垂涎欲滴。至今仍记得奶奶家那五口坛子,每隔两月就要开一次,也是我们最期待的日子。若是村上寨里哪家有事,或结婚生子,或立房祭祀,盐蛋和梅干扣肉是酒席上的标准搭配。平时生活中没有菜的时候,也常作为应急之物,不需其他菜,剥一个盐蛋就可以吃下一大碗米饭。
如今,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人们日子好过起来了,生活的需求和供给更加充足和多样化,人们对于吃的需求和讲究更多,对于盐蛋的依赖开始少了。此外,伴随着工业化、城镇化的快速发展,老家城镇化了,村里的人们要么到了附近的城镇就业,要么去到广东、上海、福建这样的发达地方打工。
但家乡始终是那样一种神秘的存在,无论走过多少名山大川,见过多少别样风情,乡愁依旧总是萦绕心间。那熟悉的乡音或是斑驳的公交站台,抑或是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小吃,总会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人们心底的思乡情愫。对于一个吃货而言,舌尖上的家乡味则是客居他乡之人最为难以忘怀的。
去年春节期间,在外务工人员纷纷返回,我与几个同辈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海阔天空乱侃,突然就说起小时吃蛋的事情来,都特别回味和怀想。于是,相约找来在家的几个在世的长辈,请他们按照祖传的配方和工艺加工制作盐蛋、皮蛋,约定清明祭祖全家品尝。清明节全家老小再次相聚时,也是盐蛋皮蛋食用日。一家老小齐上阵,切的切,剥的剥,只见盐蛋还是那么鲜红流油,皮蛋金黄富有弹性。特别是小孩子们,根本顾不上正式上桌。而我们再次吃到儿时味道,激发了大家封藏多年的记忆,回忆似潮水漫上心头。
自古以来,思乡都是一种深植人们内心的情感,一枚小小的云半鸭蛋的背后,有着当地几代人的辛勤付出,既能让我们品尝到生活的酸甜和苦辣,也承载着化不开的浓浓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