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臣谭钧培的“知仁勇诚”(上)
□陆景川
清代著名史学家俞樾在《谭中丞奏稿序》中誉评谭钧培:
“公所至之处,察吏安民,整纷剔蠹,莅一郡则一郡治,莅一省
则一省治,此公之克勤厥职也。地方之利病,吏治之得失,僚属至贤否,将士之功罪,侃侃言之,无所隐饰,此公之办事认真也。”
俞樾(1821—1907年),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道光进士,官翰林院编修,河南学政。一生治经子,通古文假借,于小说戏曲颇有研究,又喜做笔记,搜罗甚富,包含着若干关于学术史、文学史的资料,亦工诗词。所撰各书,总称《春在堂全书》,共二百五十卷。时为著名史学家、文学家,系当代红学家俞平伯祖父。
《谭中丞奏稿》是清末云贵总督、云南巡抚谭钧培去世后十年,由其两个儿子将其生前各种“奏议”编纂而成,计十二卷。俞樾为该书作序时已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了,因抱病在身,故担心“笔墨颓唐,惧不称斯任”。而且他已为谭钧培作了四千余字的碑文,事迹详备,如果再作序文,恐怕难免赘言。可是,阅览“奏稿”后,他的病态为之一轻,全身如沐春风,精神振奋。因为,这部“奏稿”篇幅硕大,资料宏富,记载了谭钧培任职期间云南政情民生、重大历史事件,系统反映了谭钧培重视民生、开明务实的治滇思想,全面记录了谭钧培的治滇实践。同时保存了大量水、旱、火、虫、地震、瘟疫等灾害纪实和丰富的社会史料。该书是一代名宦谭钧培“宣力边疆,克勤厥职”的真实写照。它还整体地反映了云南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等情况,是学者研究晚清云南的第一手宝贵资料,同时也是地方资政、借鉴的重要著作。由此,俞樾思想激荡,文思泉涌,一挥而就,为“奏稿”写下了一千余字言约事丰的序文。
谭钧培,字宾寅,号序初,道光八年(1828年)诞生于镇远县城平昌园(今大菜园)一个世代耕读人家。童年得父亲谭人杰亲自授课启蒙,饱猎诗文,影响至深。后入县学治学,因勤学好问,刻苦努力,深得先生赞赏。他在攻读经史等治世典籍之余,还涉猎兵战丛书,为他后来从政治军打下了基础。
作为文化古城的镇远,不仅给少年钧培知识涵养,还以其厚重的名胜古迹熏陶其心灵。在钧培家后面的石屏山上,有一座寺庙,庙里供祀着白起、王翦、廉颇、李牧四个战将。望着这些威风凛凛的古代名将塑像,少年钧培时常升腾万丈豪情。而站在古城城垣上,看远山近水,烟雨蒙蒙,脚下民居,鳞次栉比。此时,吟诵着明代镇远知府张守让题于城墙上的“谁将屏障依云开,凿壁当空抱郡回;自是皇图天外壮,长城拥出日边来”的诗句,又让他顿生遐想,寄梦未来。更为刻骨铭心的是,在去学宫的路上,都须经过吉祥寺和忠果祠。每过寺祠,他常常驻足参谒,缅怀英烈。忠果祠,是为纪念云贵总督甘文焜而修建的。康熙十二年(1673年),吴三桂反清,杀云南巡抚朱国治、贵州巡抚曹申吉。甘文焜闻变,急忙由贵阳奔赴镇远组织应对,欲以镇远守军阻击叛军,谁知镇远守军暗中早已归顺三桂,仓促之间甘文焜一行突进吉祥寺,被叛军团团围困。叛军劝其投降,甘怒斥:“封疆大吏,当死封疆事,至此无可为矣!”
说罢,肃整衣冠,翘首仰天,朝北跪拜,先手刃其子,然后自刎,随从和善、雅良亦自杀,在吉祥寺内演绎了一出惨烈悲壮的场面。平定吴三桂后,甘文焜获康熙皇帝赐谥“忠果”,镇远府为其立“忠果祠”。甘文焜这段“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慷慨故事,深为少年钧培感动与敬仰,以至影响其终生。巧合的是两百多年后,谭钧培也当上了云贵总督,在政坛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咸丰九年(1859年),钧培刚逾而立之年即乡试中举。同治元年(1862年),赴京会考,荣取进士,旋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后两任顺天乡试同考官。同治八年(1869年),出任江西道监察御史,后历官江苏常州知府、署理徐州道尹、安徽凤颖六泗道尹、山东按察使、湖南按察使、江苏布政使兼漕运总督、署理江苏巡抚兼管苏州织造与巴西换约代表、湖北巡抚、广东巡抚、云南巡抚直至云南总督等。在几十年的官场宦海中,干出了有声有色的卓著政绩。
一
光绪四年(1878年),谭钧培署理徐州道期间,正值河南大荒,灾民纷纷南逃,涌入辖境之内,徐州一时“四野骚然”。面对如此景况,他一面速派人工修葺废弃旧垒,一面筹措钱粮,迅速解决了灾民的住行衣食问题。其时,徐州盗贼猖獗,危害治安。钧培有力应对,日夜训练强吏精卒,歼除其首领,解散其党羽,再派轻骑巡逻四乡,震慑盗匪。在如此打防结合重举之下,徐州社会治安日趋好转,百业恢复兴旺繁荣。他还以民生为重,经常微服私访,劝课农桑,鼓励生产。而对于某些顽民偷种罂粟的不法行为,则毫不留情,予以打击。因政声卓尔,是年秋,奉朝廷之命,钧培赴京晋见,获两宫太后、光绪皇帝“办事认真”的褒奖。
光绪五年(1879年)六月,钧培任江苏布政使兼署漕运总督。时值初夏,连日骤降暴雨,淮河流域洪水泛滥,洪泽湖波涛肆虐,江北运河七百里沿岸数十处堤坝溃塌,百万民众陷入威胁。面对环生险象,他不顾个人安危,亲赴抗洪抢险第一线,果断采取措施,调动指挥马、步各营数千将士,顶风冒雨抢修大坝,加固河堤,引洪泄流。同时针对实情,调配水师,护卫船队,领航疏导,昼夜抗洪,几经拼死鏖战,终于抵御了洪涝灾害,使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灾民得到安置和救助,这一震惊苏北的赈灾善举深得民心,其功德为人传颂。时任兵部尚书彭刚直为此奏疏嘉赞钧培“莅事未及三月,壁垒一新,刚毅严明,可堪重用”。
是年九月护理江苏巡抚时,他见战后人心不定,生活不安,社会不宁,暴尸不葬,恐发生瘟疫泛滥,殃及平民百姓。即将实情禀告朝廷:“吴中兵燹之后,元气未复,人心渐离。如葬亲以三月为期,例也。而愚民惑于风水,往往亲殁数年不葬,败轊罗列,尸骸暴露,其气外泄,疫乃滋生。”并积极采取措施,传令各地添置义地,设立善堂,以待无主尸棺及无力营葬者。他的处理举措,受到朝廷重视。而对于各地烟馆、赌馆、妓院泛滥等有伤风化的陋习,则严令查封禁止。如此恩威并用,没过多久,全省风俗人心,日趋于正。
光绪十二年(1886年)五月,钧培擢升广东巡抚,十一月在赴任途中接旨改任云南巡抚。云南地少民贫、战事纷繁、人民生活极为困苦。面对省情民事,他上奏朝廷免除因灾荒拖欠的钱粮,暂缓增加田赋,在各地买谷储存备荒,鼓励农民勤耕细作,丰收之年按章纳税交粮,歉收之年据实减税减粮,受灾之年税粮全部免征,此举深受农户的拥护欢迎。
光绪十八年(1892年),云南遭受天灾人祸,次年又水涝灾害殃及三十余个府州县,钧培心系百姓安危,率领各地官员四处筹赈,齐心救济,组织民众,抗洪抢险,抵御水患,使受灾民众的损失得到有效减少和缓解。
云南虽然盛产食盐,但作为重要产业的盐业生产却经营不善、停滞不前。为此,他及时采取相应对策,制定规章,清理盐池,改善设备,固定井员,提高产量,保障运力,监管市场,终使濒临困境的盐业生产迅速恢复,并逐渐兴旺,造福边民。云南又是产铜富地,为完成朝廷铸币指令,他派遣部分刚直精干官吏到各铜矿区,整顿矿序,清除“蛀虫”,更新铸造设备,提高制作工艺,并亲自拟定铸币新章,派人到现场监督开炉铸造,提前完成优质铸币数额,使贸易顺达繁荣,受到朝廷嘉奖。
二
同治八年(1869年),谭钧培出任江西道监察御史,旋任光禄寺事务,专门为朝廷备办筵席,负责分送祭肉,供给官员、使节食物等。两年后督理京师五城街道。巡视期间,他有感于京师铸造的银两成色低劣,即严禁流入市场。那些铸银的不法商人获悉后,以为此乃谭公故作姿态,以谋私利。他们即重金出手,贿赂钧培。面对黄金白银,钧培不为所动,严词拒绝,使其望而却步。事后钧培默想,此等不法商人如此胆大妄为,其背后一定有利益集团操纵,若不加大打击力度,势必扰乱首都的金融秩序,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他断然颁布禁令,坚决打击以身试法者,从而有力遏制不法行为,维护了京师的金融市场。
光绪四年(1878年)五月,钧培初任江苏布政使时,前任留用的门丁、班役染有索要门包(红包)受贿的恶习。他到任后,就果断向各地府州县颁布“本台署拒受门包”令,以铲除这种败坏官风之行为。一天,省属上海知县前来使司衙门求见,而门丁对“拒受门包”的禁令置若罔闻,照旧向知县索要红包。知县申述已接谭大人拒受门包手令,故而未带,蒙请传报。门丁却傲慢无礼,强词夺理:“门包乃门丁生活所需,不给门包,概不传报。”
见此恶丁,知县急中生智,快步冲向堂鼓击捶。钧培闻鼓升堂,召见上海知县,问明击鼓缘由,乃知门丁不顾禁令仍索门包。钧培大怒,着令将门丁即刻开除,发回原籍交县惩办。谁知第二天,司署全体门丁班役竟集体罢工,与藩台对抗。面对如此灯下黑恶,钧培毫不退让,他果断斥退这帮门丁班役,另选良人顶替,终于刹住了身边人员索贿的腐败行为。从此,江苏官场正气大振,百姓拍手称快,直呼“谭青天”在世。
而云南地处西南边陲,地域广阔,物产丰富,但因治理无方,贪吏横行,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各地景象极为萧条。钧培到任后,着布衣蓝衫,四处奔走私访,如实掌握了各地社会经济情况,及时将实情和整治方案上奏朝廷。在光绪皇帝支持下,他对云南进行全面整顿治理,大胆查办一批贪腐官吏和不法奸商,除剿多起兵变匪乱,很快稳定了复杂局面和社会治安。他还严禁官吏侵民扰民,打击社会丑恶现象,即便是对侵吞盐税的民族土官亦毫不手软。其时境内有一黑恶土官叫黑井提举,在任八年中竟侵吞税银十余万两。钧培接到举报后,立即派员明察暗访,在掌握确凿证据后,奏准对其革职下牢,并索回赃款。此事震动全滇,有效地遏制了土官流官中的贪腐行为。同时,对于那些活跃于云南、广西及越南、缅甸的走私犯,钧培也申明通商条例,严厉打击越境走私,有效保护了合法的内外通商贸易。
对于自身清廉,钧培更是严以律己,不忘初衷,时时警醒。光绪十一年(1885年),钧培因政绩卓著,升任湖北巡抚,并第二次进京晋见皇上。太后赐其“一品官服”与私宅,光绪帝还亲笔书写“中丞第”赐奖。回来后,虽然奉旨建宅,但他也没有丝毫逾越常规,仅仅把它建成具有特色的高封火墙四合院,而且还把坐北朝南的大门开在东南角上,当地俗称“歪门斜道”,充分体现其内敛警醒的儒家思想。对于自身子女,他更严格要求,绝不放纵。故其子孙多有建树,其长子启宇,获候补道员;次子启绪,中举后为候补知府;三子启瑞,光绪十八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侄子文鸿为光绪十九年进士,入翰林院授编修。其时,谭氏一门三翰林,被传为佳话。
钧培终其一生,高官显宦几十年,始终严于律己,廉洁奉公,整肃政纪,严惩贪腐,使其所治属地,政通人和,气象更新。
三
谭钧培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身处帝国主义对我国鲸吞蚕食、瓜分豆剖年代。但他与那些恐外媚外的封建官僚截然不同,为了维护民族尊严,他以抗御外侮的民族精神,妥善处理不少涉外事件,赢得朝野人士普遍赞誉,也凸现出贵州士人刚直磊落、耿介不阿的山骨文化特征。
同治十年(1871年),谭钧培督理京师五城街道时,正是外国传教士大举登陆中国之际,不少传教士意欲以宗教来推行文化侵略。洋人们看好了北京琉璃厂所处的黄金位置,企图在那里建立教堂。消息传到钧培的耳里,出于捍卫民族尊严和对奴育文化的抵制,他予以坚决地拒绝。
同治十二年(1873年),钧培任常州知府时,还遇到了宜兴捣毁教堂案。当时全省官署大为震动,民众亦惶恐不安。这是个涉外事件,稍有不慎或处理不当,后果极为严重。要么会引起国际事端,招来外国抗议,甚至威逼入侵中国;要么朝廷受辱,被国人指责崇洋媚外;亦或无意违逆圣上,丢掉乌纱帽,且招来杀头之祸。而当时的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官场与社会又出现了“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的怪圈。面对如此世态乱象,钧培沉着应对,他想此事的处理既要维护民族尊严,也要明辨是非,重视证据,以理服人,方为上策。于是,他派人四处打探,查清事情原委。面对洋教士的恐吓和敲诈,他不亢不卑,剖明曲直,并用铁的事实说明事端始末。最后他裁定,此事因外方洋人引起,理该外方后果自负。面对事实真相,外方理屈词穷,俯首认输,终于得以息事宁人。他的查处结果,既使外国神职人员理负服输、心悦诚服,又使朝廷赢得国威、圣上宽心,更使百姓扬眉吐气、民心大快。
光绪七年(1881年)九月,钧培奉命担任与巴西国换约大臣,这是他第一次代表国家处理外交事务,充分说明朝廷对他的信任。结果他也不辱使命,胜利缔约。
巡抚云南后不久,他就赶上一起越南难民越境寻衅事件,面对突如其来的事端,钧培当机立断,因势利导,将越难民遣送至猛喇一带作妥善安置,顺利平息了越民的骚乱。
光绪二十年(1894年),法国欲出兵入侵云南,危害中国边民。钧培义愤填膺,立即下令加强战备,迅速增兵加强边防,他还亲临前线视察,督促修碉堡、筑工事、查岗哨,并责成开化镇官兵坚守要塞,在边界昼夜巡逻。由于众志成城,迫使法军不敢轻举妄动,坚决保卫了中国边疆的安宁和领土完整。
因此,俞樾在《春在堂文集》中赞评谭钧培:“惟公在滇,智勇双全。廪有余粟,库有余钱。野无壁垒,境无烽烟。”这充分说明了谭钧培富有高超的政治智慧与军事才干,他把西南边陲治理成民富省强、侵略者不可逾越之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