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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0期 本期14978版 当前A3 上一版   下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13-12-20

筑城最后的私塾先生

□文/图 刘隆民

  甘庄是小碧乡的一个自然村,离老贵阳十公里。甘庄的大庙白龙寺,位于甘庄河边。此寺建于康熙年间,至今已近四百年。有正殿三间,中供观音,左右供牛王和马王。侧面有僧舍三间,楼上是戏台,楼下的堂屋办了一堂私塾。

  这堂私塾有学生十六人,都是农民子弟,大的将近二十岁,小的只有几岁。除了两个女生之外,都是男生。给先生的“敬束”不是钱,而是米、油、煤、炭等生活资料,以物易教,很富有农村私塾的特色。

  明清以来,贵阳城区就有私塾近百家,还不算遍布农村的塾馆。城里的塾馆都有名字,比如立本、三乐、明道、务本等等,其堂名都来自《论语》。教学內容有深有浅,但都不离“三、百、千、千”和“四书”、“五经”。清朝末年,新学渐起,私塾受到冲击。1905年科举制度被废除, 1910年学部颁布《改良私塾章程》,调整私塾的课程、教法,促使私塾向近代学校靠拢。辛亥革命以后,私塾在中原地区基本退出历史舞台。但在西南等地,尤其是农村,私塾依然存在。抗日战争中,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下令取缔私塾,城内的塾馆绝大多数解散。贵阳只有开馆五十多年的飞山横街雷家塾馆,办到了1949年。但在农村,由于不少文化人疏散下乡,私塾还在销烟中小有发展。甘庄的这堂私塾,就是这一回光返照的余晖。这堂私塾开办于1946年,解放以后还办了两年,直到1952年才停办,是筑城最后一个逝去的塾馆。

  笔者的母亲谢如宾,字鸿骞,是这堂私塾的先生。她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1987年逝世。谢氏是筑城书香门笫,代有闻人。我的外公谢晋臣为清末秀才,受聘到望族王家教族塾,名人王梦淹就是他的学生。外婆去世后,外公拒不续弦,悉心抚孤,把两个女儿当学生来教,以至她们一直都喊他叫“先生”,从来未喊过一声父亲。1921年,贵阳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开办,母亲成为了第一期学生,成绩名列前茅,书画也好。婚后,因我父亲在县长任上,她除了与亲戚们有所往来之外,就是读书、写字、画画。她尤爱古瓷,曾用线描把家中所藏瓷器勾勒出来,每幅还附有用蝇头小楷写的几十上百字的考释。抗日战争爆发,全家疏散到倒岩。在此不幸遭遇火灾,烧尽家里所藏书籍、字画,毁了珍藏的上百件瓷器,她悉心描绘的百瓷图,也付之一炬。后来,经一位姓陈的人介绍,父亲应聘到谷立大坡教私塾,以此维生。父亲去世后,母亲续教此馆,并对私塾进行大胆改良,声名鹊起。两年以后,受聘到甘庄白龙寺塾馆执教。母亲把这堂私塾办得很有声色,直到1952年才奉令散馆,成为了筑城最后塾馆的最后一位先生。

  母亲生在封建社会的末期,经历了清末、民国和新中国的前四十年。三个不同朝代的浸染,使她的履历显得很富时代烙印。她包过小脚,但清末尤其是辛亥革命后废除了包小脚的陋习,她放了脚,参加了贵阳的“天足会”;她从小受的是传统的儒学教育,但新学兴起,她又入女师接受了现代教育文化;她生于封建世家,但又冲破礼教的束缚,通过自由恋爱,与我父亲结婚;解放以后虽从事体力劳动,又不失斯文,言行举止还是“先生”的样子。这种旧与新、文与野的矛盾融合,还从她的习惯和情趣上形象地表现出来:她有一根的生漆手杖,是我父亲请人从大方带来的。几十年来,她无论远近都要拄着它。即使在甘庄时去猫洞赶场,她也要它伴行。她拄着手杖在乡场上一走,没有一个人会认为她务农。那时一般不叫手杖,而叫“自由棍”。拄自由棍并都不是身体需要,而是那时文化人的一种追求,是一种对文明的向往。但拄自由棍的人,大都是男性,女性很少,她一生不离自由棍,解放后也如此,就是去摆连环画求生,也是左手提书箱,右手拄手杖,显得很特别;她喜欢一件青花,珍爱备至。这是“接老祖公”时专门用来发麦芽的一件祭祀瓷器,是快解放时在铜像台地摊上买的。她说这是件同治青花,品相虽一般,但色泽清丽,纹饰大方。她还跟我说,青花不只是名瓷,它单纯、素朴、典雅、是国人志趣的聚光。我想,她身处困境,在衣食无着的情况下,却有兴趣放情这件普通的青花,可能是一种移情于物的精神寄托,蕴含着中华传统文化境界的精致追求。

  甘庄是个汉族大寨,有严、陈、傅、刘、杨五大姓,共六十多户人。在母亲去甘庄前,已由傅姓在傅家上院办了一堂私塾,执教的是吴先樵先生。吴是谷脚人,五十多岁。他虽世代务农,但家境殷实,未做过农活,从五岁发蒙读族塾,一直读到三十岁,可谓饱读诗书。但他囿于长期生活在农村,教法陈旧,不思改良,因而呼声不高。闻母亲在谷立教学有成,严、陈、刘、杨四姓即在白龙寺另办一堂私塾,聘请母亲执教。由于母亲进过女师,接受过新式教育,教法灵活。每逢春、秋之季,还带着学生到田园之中教读相关篇章,很有点“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味道。教学内容上,除了传统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和“四书”“五经”之外,还加了祭帐、祭文、拜帖、契约、春联和填包、写碑等应用文体的写作,之后又加了珠算,教学生打“三盘清”、“七盘清”,极能切合东家和学生的需要。加上刘、谢两姓均为老贵阳的世家,亲朋又都是贵阳的豪族名士,母亲所听者广,所见者多,教学容丰富生动。吴先樵先生塾馆难于办下去,回谷脚老家了,其学生有的也转入到母亲门下。母亲的为人好,声望很高。甘庄人对她在文事上的赞美,也非常有特色。他们夸她的字时,不直说她的字如何好,而说“刘(夫姓)先生写的字,横起是沟沟,直起也是沟沟。”他们赞誉她的诗文,也不直说她的诗文如何好,而说“人家刘先生写的那诗文,丢在河头,鱼都要着痨(闹)死”。

  她在甘庄白龙寺塾馆教书时,我随堂就读,跟着她教的学生一道,填红格本、临《玄秘塔》、背”四书”“五经”,读“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我还在读私塾时,生了一场大病,半个月不退烧。我上无伯叔,中鲜兄弟,是母亲的唯一亲人和希望。她见我病成这样,急得走投无路。她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求助于庙里的菩萨。她真诚地许愿,只要菩萨保住我的小命,愿吃一辈子长素。我起死回生之后,她就不再吃肉了,一直到谢世都是这样。四十年中,不仅不吃肉,连葱、蒜也不吃。

  私塾废止后,花溪区文教科通知她去公办学校上课。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去,而在甘庄参加土改,分到了田土,白龙庙的僧房也分了两间给我家。她学着做农活,很吃力,一个知识女性、大家闺秀,弃教从农,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也学做农活,割土坎,铲火土,挑类泼辣角。我12岁遵从母亲的旨意,去龙洞堡小学考插班生,居然考上了五年级。一年后,我考进六中。

  因为家庭贫困,我一上初中就吃“人民助学金”。初中毕业时,贵阳金店的李经理,见我家境困难,叫我去金店当学徒,母亲谢绝了她的好意。高中毕业时,母亲快60岁了,两鬓斑白,提装连环画的箱子已很吃力。有人又介绍我去矿山机械厂当工人,母亲也谢绝了。有位邻居还鄙夷不屑地说:“穷成这样子,还读什么书?”她笑了笑,没有作答。事后,她对我说:“刘家是书香门第,不能在我手中断了,你要读书,光宗耀祖,改换门庭。”颤葳葳的她,脸上透出一种坚毅:“我想好了,我去帮人,你去读大学。”一位出生于大户人家的千金,为了儿子的前程,快六十岁了,还不惜去帮人,这就是母亲,无私付出,不计回报的我的母亲。她不会说大话,更不会说套话,朴实无华,是一位黑格尔所说的“主观为自己,客观利社会”的平凡而又少见的知识女性。

  晚年,她经常对我说:“你要好好做人,以诚为本,与人为善,认真教书,成家立业。”我谨记她的话,澄怀正性,扎扎实实地教书育人。课余也不敢浪费半点时间,即使生病,也不忘探求和奋斗。母亲对我在教学上的每一点成绩,都很高兴。至于我发表的文章,她就更加关注,每一篇都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多遍。

  1987年9月,秋天到了。17日的那天晚上,母亲躺在躺椅上看《万花楼》。见我要出门,她放下手中的书,对我说:“今天你哪里都不要走,我半个小时后可能就要谢世。”我笑了,不相信她的话。虽然如此,我们一家还是守在她的旁边。秋风从窗外吹来,撩起她银白的发丝,慢慢闭上了眼睛,无疾而终,享年87岁。母亲归葬在甘庒白龙寺对面的大坡上,这是她含辛茹苦耕耘过的地方。

  作为她希冀极专的后代,我们一家共同决定,要在她的墓侧立一块石碑,上刻:

  这里安息着筑城末代塾馆的最后一位先生。她一生的苦斗和追求,彰显了私塾读物中蕴含的中华传统美德。

  后记 写完此稿,掩卷深思,突然觉得我母亲很有可能是贵州私塾杏坛上鲜见的女性。清末之前,有文化的女性,凤毛麟角,即使是学有所成者,封建礼教也不会允许她们登大雅之堂,教圣贤之书。辛亥革命之后,歧视女性的风气逐步淡出历史,全国各地办了不少“女师”,培养了一大批女子师范人才,但她们都走上了欣欣向荣的现代学校讲坛。贵州虽私塾林立,绵延的时间也长,但地区敝塞,思想守旧,教私塾的都是男性。省立“女师”毕业的三千弟子中,据说也只有母亲一人因境遇所迫在私塾耕耘。近十多年来,我断断续续查阅资料,走访村寨,了解私塾情况,发现除我母亲外,贵阳乃至全省确实还未见到第二位私塾女先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谢如宾先生在阳明祠

给谢如宾先生的聘书

作者身后即筑城最后的塾馆—甘庄白龙寺僧舍